br />
踏进东配殿,濮阳柔羽的心就猛地一沉。原本再怎么僻静的殿宇,只要君皇在,身旁就一定会有服侍的太监宫女,如今一个侍从不见,宽广的东配殿里空荡荡的,只有蓝发君皇一人,合著眼,向后仰靠在宽大的座椅上。
“臣,濮阳柔羽,见过君皇。”濮阳柔羽一个拜礼行了下去。
蓝发君皇慢慢的张开眼看他,并不叫起,也仍维持著同样疲懒的姿态。皇家讲究的体尊庄敬,见大臣时必定的端正坐姿,一样不见。
濮阳柔羽心里有数。他自己也遭遇过,心里多少能够体会蓝发君皇目前的心境。然而该说的还是要说,?的情况势必不能再拖下去──
濮阳柔羽抬起头来“君皇,?已经不能再待在皇城了。请君皇、”一顿,诚恳地说道“放了?吧。”
蓝发君皇搁在扶手上的手指微微缩紧了些。“还有多久?”声音低得好平静“?还能待多久?”
“至多,十天。”
蓝发君皇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修行之门是圣魔界最奇妙的存在,是连圣魔界的君皇也不能干预的地域。有心的人,在那里渡过千年的修行,而后成为圣魔界的长老。
每一任的君皇,都会有九位元长老相辅,共同统驭圣魔界一千年。当他的寿命完结的时候,下一任的长老们正好离开修行之门,辅佐他的孩子,接任圣魔界的君皇。
他还有千年的寿命,却再也、见不到?了
“君皇,”濮阳柔羽知道蓝发君皇痛苦,但他不得不狠心要君皇做出承诺。他不能让君皇因为一时的眷恋而留下?。“?就算留下,也活不过十年,君皇最终仍要失去他的”
这个人,为什么可以这么无所谓的说出这样的话?他们不是好友吗?为什么他能这么冷静的要?离开?
“请君皇下定决心吧!若是君皇不说,?一定会舍命留下。”
?会使用金针刺穴,为的不就是赶回来救他吗?为了救他、?受穿心之苦;为了救他,?要离开自己
“滚。”
蓝发君皇的声音不高,濮阳柔羽一时愕然。
“君皇?”
“滚!”蓝发君皇用力吼道。
濮阳柔羽一怔,突然意识到对眼前的人来说,自己正在拼命要求的,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眼睫一眨,他闭紧了双眼,不去看君皇那强抑痛苦的神情。“请君皇让王?官复原职,桂匀河畔千万百姓的姓命要寄托在他身上!”一叩首,站起身来,头也不回的走了。
濮阳柔羽回到之前君皇拨给他住的平和殿,收拾著自己从濮阳府里带来的书籍文物,和几件简单的衣裳。
“濮阳大人,您在忙什么?”专门服侍他的宫女凤仪端茶进来,诧异的问道。
“我已经不是濮阳大人了。”濮阳柔羽一笑说道“今天起,我要离开皇宫,当一个自在的小老百姓。”
“咦?可是?大人不是回来了吗?您怎么就要走了?”
“人生哪有不散的宴席呢?”濮阳柔羽轻轻勾扬著唇角,似笑似叹的说道“万般都是命,半点不由人啊。”
凤仪蹙著眉头“您说什么婢子听不懂”
“希望你永远都别懂。”濮阳柔羽笑着“谢谢你这段日子的照顾。濮阳柔羽告辞。”
濮阳少仲醒在一片交杂的记忆里。
好像还是七岁小儿,抢过一根木棍挺身就护著比自己大七岁的哥哥,泛水的眼睛凶狠的瞪著一群伸手想拉哥哥的坏人;好像才跌得鼻青脸肿的对师父说:‘我要继续学武,我要保护哥哥!’。但曾几何时,他竟连哥哥都忘记了;曾几何时,他持剑的右手,锋利的剑尖竟对著他的哥哥
濮阳少仲张开眼睛。眼眶里含不住的温热液体沿著脸颊坠下,没入颊侧的黑发里。
他眨了眨眼,看见一身黑衣的男人立在门边,静静地看着他。
“能动了就回家去吧。”末鬼说道“你哥哥已经回府,事情已经结束了。”
结束?“你为什么要伤我哥哥?为什么不肯告诉我我是谁?”
末鬼沉默了会。他知道少年正用热烈的眼光望着他,急切的等著他的回答。
但他不是习惯解释的人。末鬼看了他一眼,淡淡说道“我走了,保重。”
少年怔了一怔,猛然意识到这句话代表的含意时,门扇已经只剩轻微的晃荡。
“”又来了!少年赶紧跳起身来,一把抓起桌上的长剑就追了出去,黑色的身影飘过树梢月下,瞬间在空中划开一道黑影。
“王八蛋!”少年怒吼一声,一抬手,猛然将手里的剑甩向黑影,长剑擦过黑影边缘“啪”的一声,落在地上。
“去你的祖宗十八代,这笔帐不讨回来,我就不叫濮阳少仲!你听见了没有!末鬼─────”
怒气带著回音辽绕开来,末鬼确实听见了。
末鬼不禁失笑。呵。呵。
可惜他不能带少年走,他还得再去见宰辅一面。笑容突然止歇──‘杀手是不能有情绪的’──他想起宰辅的话。心头一凛,微微一顿的脚步,再度迈开。
“唉,羽儿,你怎么又坐在窗边吹风?”濮阳然介走过书房,就看见濮阳柔羽曲著一脚,膝支著额,仿佛在想什么一般。“事情不是都结束了吗?大人回宫了,宰辅也削了官职你窒虏痪褪歉龃顾览先寺穑俊敝皇?歉霾恍6?硬恢?琅苣睦锶チ耍你叶疾恢?酪?乩础你
濮阳柔羽从沉思里醒来,看见父亲面对自己时那一贯的忧愁关怀表情,心头一暖,微笑道“没什么,羽儿只是在想,该去探望宰辅大人一下”
濮阳然介一呆“探望他?你没被他害死已经是命大了,怎么还去?再说,人老了就是顽固,万一他身边还养著杀手什么的,随时准备要对你不利,你去了,不等于自投罗网?”
“树倒猢狲散,宰辅府现在只怕已经败落得不成模样了。”濮阳柔羽轻轻合上了眼帘。过去宰辅对他百般提携照顾,后来却又对他赶尽杀绝;过去一呼万诺、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昔日权相风光不在,成了一个孤独的老人想着想着,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孩儿听他府里遣散出来的大夫说,宰辅大人的情况很糟,只怕就是这一两天了。孩儿去探望一下,料想不至于有什么大碍的。”
濮阳然介暗叹了口气。自己儿子的脾性如何,他再了解不过了。“那爹给你提调点人陪著去,顺便带点礼物,见个面略尽点心也就是了,别耽搁太久。”
“知道了。”濮阳柔羽笑了笑。
再见面,是意料中也是意料外的事。穿过熟悉的回廊,濮阳柔羽看见一身黑衣的末鬼静静伫立在庭中,无声无息仿佛就要与四周荒凉的景物融合一般。
濮阳柔羽苦涩地笑了下“师兄,别来无恙?”
末鬼回首,微一点头算是回答。
还在宰辅府习业时,濮阳柔羽就十分尊敬喜爱这个寡言的师兄,他经常和师兄还有、净姑娘,一起谈诗论文,畅言天下大势,他原本以为师兄也同样爱护他的,但这却只是他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他要成亲,兴奋不已地去向师兄提说,而师兄明知道净姑娘并不喜欢他,却没有告诉他实情。
后来他们说的什么,师尊要利用净姑娘来拉拢自己的心,还有什么女人成亲后自然就死心塌地转性儿了,哪知道这女人性子这么烈?还要再给他寻一个美眷什么的?这些令他自责难安、愧疚痛苦的言论,从其他人嘴里说出来,他也并不怎么在乎,但他无法不在意师兄自始至终那样淡漠的神情。原来从头到尾,就只有他一个人一头热的喜欢著他们,净姑娘摆明不要他了,师兄最后也奉师命前来杀他
事情已经过去七年有余,但他心里那份深沉的遗憾与失落却仍然没有淡去。濮阳柔羽暗叹了口气。能怨他吗?其实也只能怪自己蠢吧抿了抿唇,濮阳柔羽自失地一笑“少仲还好吗?我很想念他,如果你见到他,是不是能告诉他一声?”
“嗯。”“你、见过师尊了?”
“见过。”在一起的时日久了,末鬼明白濮阳柔羽真正想问的是什么。“师尊要我进修行之门,成为长老,再主导千年后的局势。”
濮阳柔羽一时无言。依他对末鬼的了解,他想末鬼会遵从师命进修行之门的。“那么,永无再见之期了吗?”
末鬼只是微微掀起唇角,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师尊已经接近弥留了,如果你想见他,还是要把握时间才好。”
想像是一回事,真正见到又是另一回事。走进宰辅的居室,濮阳柔羽一时怔了。满室被搬偷光的摆设,只剩一张床一张被子,和被摔在地上的几个破茶杯,孤零零的散在空旷寂寥的屋里。几只耗子惊见有人进来,拖著尾巴慌忙躲进床下柱脚边,吱吱喳喳地隐没在光线不及的暗地里。
“是柔羽吗?”
宰辅唤他的声音还和过去一样,威严里充满了慈和爱顾,濮阳柔羽浑身一震,眼眶已经红了“师尊,是徒儿看您来了。”几步赶过,就跪落在宰辅的床边。
“呵。呵。”宰辅低哑的笑着,干枯的手指像是要去拍他的肩膀,却力不从心“以前我就和你说过,做大事的人最忌儿女情长,看你如今这样,比七年前也没有一点进步啊”濮阳柔羽双手并出紧握住他瘦得皮包骨的手掌,勉强笑道“师尊训诲的是徒儿先让人给师尊换一个地方儿,好好的养病要紧”
“我这病是好不了了,但有几件事我一定要向你说说。”宰辅沉稳的说著,混浊的双眼突然炯然生光,凝视著他身前的濮阳柔羽“我们的祖先,拥有超越普通下界人的能力,也乐意帮助他们,结果却反被下界人所害,赶到沙漠荒地。祖先里有才能之士,才另辟了这个空间让子孙得以存活先人遗训,无论如何不能和下界人共存、更不能相信人类。我知道你一心和平的思想,只期望你在滥用对下界人的同情心前,能先想想过去的教训”
老人突然剧烈的咳了起来,濮阳柔羽赶忙站起身来,轻轻拍著他的胸口“师尊,有什么话以后再说罢,现在”
“圣魔界一定得对人界用兵才行。”老人坚定的说道。
濮阳柔羽静静的听著,没有反驳。
“我已经交待了末鬼,他应该可以达成我的愿望。”说到这里,老人叹了口气,像是突然觉得自己幼稚,笑了起来“只是,那已经是千年后的事了,我的尸骨也早就化成灰了吧。呵呵。希望我们的子孙世代平安啊!对了,还有一件事”
‘关于晁爽这孩子希望你能代替我,照顾他’
宰辅并不知道,晁爽在见过?的眼睛三天后就死了。据说是大叫著为什么!’一头撞在柱子上死了的。也许是没有人愿意去刺激一个垂死的老人,所以宰辅才会不知道
站在新立的墓碑前,濮阳柔羽静静的看着著火的冥纸耀闪著火花,一点一点的消融在金红色的火焰里。
即使从人界里独立出来了,许多人界久远流传下来的习惯,圣魔界的族人仍旧延续著。
真正古老的祖先,圣魔界和人界,不都是同样的吗?
‘希望我们的子孙世代平安’
师尊啊!其实我们由不同的方向努力著的,是同一个理想
濮阳柔羽淡淡一笑,看着飞扬在晚风里被烧得只剩一角的冥纸,渐渐化成灰烬,飘散在无垠的大地里。
碑上曾经叱吒风云的名字仿佛也融在这昏黄的暮色里,沉默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