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夜,没有星没有月也没有风,天是一片紫蓝色。
有一个男人,他走过一串小巷,再拐了些小路,皱住眉低下头往前行。
他神色沮丧,而走路时一拐一拐,事实上,他左边腋下,正撑着一副拐杖。长裤管遮掩了他的残缺,他的左脚,由大腿至到脚掌之处,都是中空的,裤管内是一副义肢。他失去了左脚,四肢之中,他只剩下三肢。
失去一条腿是半年前的事,习惯了之后,倒也不算什么。是的,只不过是失去一条腿。
低下头走路已成为他近年来的特色,一个失意的男人,活该是垂头生活的。事业上的大挫折,扭转六壬也不能起死回生,在失败中生活的男人,颈项特别软弱,支持不了昂然抬头的动作。只好一直一直的,低下头过他的每一天。
这个夜仍然是低头的一个夜。但头再低,他还是似乎很清楚他要走的路,他知道怎样拐弯,他知道向前再怎么走才会到达他要到的地方。他在这段路上走过两次,两次都刻骨铭心。
是人心人肉的永志难忘。今夜是第三次。低下来的头垂得比上两次更低。
紫蓝色的天空有着一种阴霾,无风的夜里,男人却不由自主地浑身寒了一寒。随拐杖向前的步伐,在紫蓝色的夜空下,发出了瞩目但孤寂的“咯咯”响声。
快到了,这全程中惟一一次的抬头,他便看见那座大宅,一如任何富豪的大宅:宏伟、豪华、深不可测。
这座豪宅占据一个山头,万树遮荫,树木再生长得整齐,仍然有种密封式的神秘。豪宅的背后是广大的平原,平原之后是山崖,山崖之后是大海。当男人第一次走到这豪宅跟前时,他也怀疑过为什么他只是随着小巷拐弯,但到达小巷的尽头居然会是一个大山头,原本明明是城市的路,却由山崖作终点。然而,心里实在太多烦扰,这种地理上的逻辑问题,他没空闲深究。
只知,他终于到达了,是这里,门牌上有一个阿拉伯数字:“8”
豪宅的铁闸上有三组雕刻的图案,分别是九蛇相缠、火龙啸天、蝙蝠倒挂,是精细的雕刻,男人一早留意得到。早年,当他环境好之时,也爱收集一些雕刻之类的摆设,亦有雅兴研究中世纪的欧洲古董,但到了今天,可以变卖的都卖了,生活迫人,完全失掉了所有兴致。
他在大闸前站定,一如往常两次,大闸一动开启,缓慢的,沉重的,迎进一个受命运摆弄的人。
一踏进大闸之内,忽然便起风。大闸之外的世界无风无声,是静止的,大闸之内,则有迎面刮来的风,风刮起了落叶,风刮起了他的外套边沿,风令他的眉头皱得更深。
从大闸经过烈风洗礼后,五十尺的距离之后,是大门。
豪宅的大门是木造的,很巨大,门上有环型的锁,锁上的图案是一头狰狞的兽,像狮也像龙。这头兽,虽然锁在门锁之上,却就是有一种朝着人心内紧紧盯住的压迫感。如果一把锁是一道门的关键,这么一把有着狂兽的锁,就显示了整间豪宅的阴沉。
男人伸手出来敲一下,大门便自动打开来。
豪宅内光鲜华贵,灯也很亮,与外面紫蓝色的幽暗,相差很远很远。
云石地板,华丽的水晶吊灯,红色的幕幔,就如一间六星级酒店般豪华考究。男人在门廊前站定下来,深呼吸,然后朝右边走去,他知道路该怎么走,是走廊上的第三间房间。
闭杖敲在地板上的声音很响亮,余韵夹杂着回响。
第三间房间。男人站在门前,房门同样地自动打开来,这一间房间,是一间很大的书房,两面墙放满书,由于楼底高,书架上甚至有木架,方便爬到顶层拿出书本。
房间中央是一张很长的台,台上放了一些文仪用品,而台的前方是一张红色丝绒沙发,男人现正坐下来,放好拐杖。而台的后方则是一张高椅背的黑皮椅,黑皮椅后面约八尺的距离,是另一道门。这间书房并没有个。
男人在红色丝绒沙发内,明显是坐立不安。
末几,黑皮椅后的门打开了,一名次冠楚楚的年轻男士走进来,他朝沙发上的男人点了点头,接着坐到椅子中。
年轻男士的长相英俊,一双眼睛尤其炯炯有神,一身烫贴的西服,亦令气度优雅的他雍容华贵。
这种袭人而来的贵气,如同秉承了千秋万代的贵族之血,令他的仪容有着神人一般的气质。神人,比人更高,在神之下。
令人不得不听从,令人无法不信任。
“老板”男人说话。
被称作老板的年轻男士说:“杨先生,我有什么可以帮到你?”
男人说:“我的生意,一直没有好起来,上两次来典当的股票以及我的一只脚,换回来的资金都不够翻身,现在,我欠下了一笔很大的债务。”
老板和气地问他:“杨先生,那么你今次还想典当什么?”
忽然,男人激动起来:“我来当我条命!”他拍了拍大腿意图跳起来,但因为早已典当了一只脚而行动不便,于是仍然是动弹不得。如同他的命运。
老板说:“你那笔债务共有多少?”
男人回答:“四千多万。”
“美元?”老板问。
“港元。”男人回答。
老板便说:“是小数目,不用典当一条命。”
男人听罢,脸上稍稍有点缓和之色。
老板再说:“典当一个肾。”
“肾?”
男人正在考虑着,肾对于他来说,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器官,他在脑中思考着的是,失掉一只脚不会影响健康,但失掉一个内脏器官,健康可能会变差,身体弱了,如何可以在商场上拼劲?于是,他犹豫了。
忽地,丝绒沙发后的大门打开来,先是传来一把声音:“肾好!典当一个肾包你连本带利返回来!”
这是一把女声,男人向后望去,他认识她。“阿精小姐。”他礼貌地向阿精打招呼。阿精捧来红酒、芝士与鱼子酱,放到男人的跟前,然后斟了杯酒递给男人,她说道:“一个人有两个肾,你看老板多为你着想?”
男人喝了半杯酒,疑惑地看着阿精。
阿精续说:“让我看看--”她伸手出来,缓缓地放到男人的左手之上,继而翻开他的掌心,她细看了一回,这样告诉男人:“只要债务可以还清,三个月之后你的财政便有转机。”
男人听着阿精的话,心里头安乐起来。
阿精放下他的手,说:“就让我们帮你吧!”她的目光内,满满的怜悯,以及诚恳。
男人再考虑多一会,便点头答应了。
老板的桌面上出现了一份协议书,他循例向男人说明:“杨先生,今后你的肾脏便由我们保管,如若半年内不来赎回便归我们处置。”
男人接过了协议书以及笔,在“委讬人”的一栏上签署。
走廊中,忽然一阵寒。
阿精向门后的走廊瞄了瞄,没有理会。她说:“杨先生,那么我们可以开始了。”
随着阿精的这一句,老板伸手在男人眼前一扬,这是迷惑众生的催眠姿势。
男人也就陷入了一个飘香的境地。
五官充塞着一片清香甜蜜,是一种在有生之年感受过的最清逸甜香,如花香,但又比花香更浓一点,袭击着他的感官。令眼睛不用张开也能看见花一样的美好,令耳朵被掩盖了也能听见风的幻妙,令舌头孤寡之际也仿佛品尝到甜糖一样的亲密与满足。
好安乐好安乐。如果世界上真有天堂,天堂使该是如此。
天堂。
男人正领受着恩赐一般的宠幸。他合上的眼睛令他看不到,也感受不到真正的真实。
书房中,手术正在进行中。
没有花香也没有花蜜,更没有微风。老板专注地把他的手伸进男人的身体内,他抓着了男人的一个肾,掏手拉出来。
是一场没有痛楚没有流血没有感受的手术。
血淋淋活生生滑溜溜的肾脏,鲜活漂亮地离开了它的主人。
老板看了那肾脏一眼,阿精便递来玻璃瓶一个,那个人类的肾脏,便收到玻璃瓶之内。阿精有那一般商人完成一单生意那种得意洋洋,她抱着玻璃瓶转身由正门离开。
男人的身体上不见任何伤痕。他所知道的只是一幅幸福的画面,从那花香之地,他看见了他的一双子女,他们因为男人得到了金钱,因而得以完成学业,他们头戴四方帽,男人看到了,只有安慰又安慰。
男人在幻境中长叹一声,然后,他在现实中苏醒。这现实却不再在第8号当铺,而是,不知何时,他已返回他自己的家,在自己的床上,身边躺着睡得正浓的老妻。
他撑起身来,抚摩肚子,感受到一股微热,他知道,他的肾已被典当了。
放在玻璃瓶中的一个肾,被阿精带着随走廊尽头往楼梯向下走,走进一个很大很大的密室。古典的钥匙把门一开,便是一个如放射性设计的大房,中央是一张圆台,放射性地分岔出小路,而每一条小路都放着一排排木架,木架上不是玻璃箱便是玻璃瓶。
阿精走进第六条分岔路,路的前端书有“2000年至2020年”的字样。擦身而过的木架上,有的是股票、楼契、金银珠宝,更有手手脚脚、各式各样的内脏,肾啦、肝啦、胃啦心脏啦、脑啦、眼睛啦更有不大不小的精美木盒子,木盒上雕了花纹,盛载着比四肢与内脏更贵重的东西。
走到三分一之处,阿精停下来,面对着的这层木架上,有一条完整地切割下来的腿,腿放到一个大型玻璃箱之内,完美新鲜,保存得很好,一点也不像是切割了半年那样。这是杨先生的位置,他的肾脏会被存放到这里来。
杨先生的木架位置上也有一些精美小木盒,现在仍然是空置的,阿精望着木盒,在心里想道,不久之后,可能便会派得上用场。
木盒内,将会盛载特别资重、无影无形的东西。
转头一望,这第六行小路深不可测,想有多远便有多远,这二十年间的典当物都会放到这第六行之内,一个玻璃箱并一个的排下去,无尽头的,排到一个能够添加又添加的空间之中。这个空间,能够容许再多的典当之物,只要有人愿意当,便有更新鲜的空间。
然后,过了这二十年,第七行小路便会自动自觉挖通出来。
之前的五行小路,设计也是如出一辙,满满的玻璃箱内是人类的四肢、内脏,甚至是生命。每二十年一条小路,一望无尽,走极也走不完,这些小路上,有永远赎不回的珍宝。当客人以为有天能回来赎回之时,却不知道,一旦放上这些小路中的木架上,便不再可以拿回自己使用。木架上的,全部都归新的主人拥有。
新的主人。一个你与我都不敢贸贸然直呼的名字。
忽然,阿精向上一望,比人类的耳朵要灵敏的她,听见高跟鞋的响声在大堂走廊上响起来,那是mrschurchill,阿精与她做了预约。
阿精便向第五行的小路后段走去,mrschurchill是比较资深的客人。
她站定在mrschurchill的木架前,木架上的玻璃箱内只有一个木盒子,内里存放着mrschurchill的嗅觉,三年前,她来与当了她的嗅觉,以后的生命,所有气味均与她没关连。
阿精向上望,像有透视能力那样,她已知道mrschurchill已坐到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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