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性感,在一个有血有肉的男人身边,她也一样寂寞,只是这寂寞总比单单凝望一个人的背影好。望着一张脸来寂寞,比望着一个背影来寂寞丰富一些。
她燃起一支烟,吸了一口,烟丝上升,缭缭如一个开往半空的灵魂。
她望着昏迷了的男人说:“我告诉你吧,你不会长命,你是早死的,你会为一个不爱你的女人而死,到死,也充满怨怼。”
男人没反应,他听不到。
“你也不富有,理想又实践不到。你的人生,可谓完全没有要点。惟一稍为特别之处,是你过上我,因为我,今晚你的记忆会被清洗,押到第8号当铺那个地下密室内。”
是的,当铺的地下密室内,有一些没登记的回忆,不知是谁人的,无色无味,锁在一个个小木盒之中。如果,把木盒打开来,上升到半空的画面,都是阿精的脸,无数个偶遇中,有阿精的笑脸,她的媚态,她的甜言蜜话,她抛出来那闪烁却又寂寞的眼神。
这通通,是这些男人失去的回忆。
而他们的银行户口,会即时多了一小笔金钱。
真是出奇地寂寞的一回事。通常两个女人的满足,在于有不断念记她的男人,她存活在不同的男人的脑海中,让他们怀念、猜谜、搜索。
然而,她连回忆也不能够让人留下。
存在,等于没存在。都无人记得起。
阿精站在窗前,她在等待天亮。她早已不是人了,她不会有肉欲上的渴望,她有的是超越肉体上的渴求。
这样生存了一百年,太多凡夫俗子对她显示出兴趣,但没有一个是可以的而造个当然了。可以的那个,却又似乎对爱情这回事毫无感应,阿精实在不明白,她与老板都是同一类生物,天地间,只有她配他,就如挪亚方舟中的一对对生物那样,是最自然最绝对,最不可或缺的。
偏偏
真是寂寞。来来去去,她只得到老板的背影。
天终于吐白了,由青变淡黄的巴黎晨曦中,有白鸽在天空中飞,从一座楼房飞到另一座,栖息在雕花的栏杆上,如果栏杆后种有花,那就真是美得绝了。
阿精离开这小房间,走到街上吸一口清晨的空气,高跟鞋在石路上有沙沙的响声。她伸腰,她微笑她打呵欠,然后有太多时间的她,自己定下另一个目的地。
在离开这都市之前,她决定先做一件事。她返回她的豪华酒店内,拿出酒店的信纸信封,她要写一封信。
信的内容是造样的:
你不在的时候,我十分十分的挂念你。
在大宅中走来走去看不见你的可爱食相,听不到你的甜笑声,时间便难过绝顶,大宅比平日更空虚。
很挂念你!你何时回来,多希望你就在我身边。
信写好了,便放入信封贴上邮票,她写上大宅的地址,而收件人是她自己。
就像一切单恋到痴迷的傻人,阿精代替那个人写信给自己。
她知道,这样子,她便有所等待,回去大宅之后,还有一封爱意盎然的信在等待她。
日子要有目标,才会如意。
她计划日后的行程,她会去土耳其,那里有乳酸酪饺子在等待她。
而当阿精还在周游列国之时,她写的那封信已寄回第8号当铺。
当从信箱中取饼这封信时,老板一看信封上的字,便知道这是谁寄给谁的。他笑,他吩咐仆人放到阿精的行宫中。
有很多事,他却得一清二楚。
无反应,不做声,不参与,不代表不知情。
但知道后,他仍然只是笑一笑作罢。他能够做的是,把精神集中在其他事情上。
譬如一些正义的事。
老板翻看他的客户记录,重点是查看一批仍然在生的客户,他希望了解他们的近况。
日子过得好吗?典当后的后遗症处理得到晚?身为他们的客户,钱是有了,但遭遇只会每况愈下,老板看着,非常不忍心。
今次他会帮助些什么人?
有一名客户,他首先来与当他的大屋,后来是他的公司,接着是典当他的寿命十年。最后,他典当他的理智。
老板还记得,那时候男人对着他说:“因为我还清醒,所以痛苦才会降临,只要我失去理智,我的心情才不致于沉淀在哀伤之中。”
老板坐在他的书房内,听着男人的说话,便对他说:“失去理智的结果是人不似人,没理智的人如一头畜牲,失却了人类分辨善恶的本性。”
男人垂首,脸容沮丧。“我的人生已全盘失败,我还要理智来做什么?不如糊涂地生存下去好了。”
老板回应他:“你的人生也不是那么糟,你的妻子与女儿十分爱你。”
男人却说:“因为我的失败,她们没机会得到荣华富贵,反而要为我挨苦,我愧对她们,我宁愿她们舍弃我,我还更安乐。”
老板望着绝望的男人,暗自叹了口气。他知他改变不了男人的心意,他于是说:“你的理智的典当价值是那所你的妻女正在居住的房子,以及一笔现金,足够她们简朴地运用三十年。”
男人的目光内是感激。“谢谢你。”
老板拿出协议书,递到他跟前,说的仍然是:“想清楚才签署。”
男人注视着当中签署一栏的空白位置,表情定格了三秒,接着吸上一口气,挥笔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男人抬起来的眼睛,有那具气魄的坚定。
老板说:“那好吧,我们开始了。”
只见老板扬手做了个催眠的手势,接下来男人的眼前出现了一片蓝天与草地,然后是一名穿婚纱的少女,那婚纱的款式有点古旧,少女的脸孔清雅可人,少女在咧嘴微笑,伸出她的左手,让眼前人上前来握住。男人也就仿佛感受到她的体温传至他的手心内,那一刻,多心满意足。那是他的妻子哩,二十多年前,她在阳光明媚的一天嫁了给他,那一天,他和她,在同一个天空下领略着幸福。
接着,男人看见他的女儿出生了,女儿牙牙学语,很快又背著书包上学。男人伴她温习,与她到海滩习泳。而忽然有一天,女儿居然带了一名男孩子回家,她告诉男人,那是她的男朋友。
男人深深的叹喟,每天辛勤地劳动,岁月擦身而过得多急速,不知不觉,已经二十多年了
在理智失去的一刻前,男人脑海中出现了他一生最美好的片段,老板让他重温。就在男人叹喟过之后,随着老板轻放在他头顶上的手心,男人的理智急速地脱离了他,转送到老板的手心之内,有那一抹米白色的光华,轻轻敲开了他的主人。
他的理智,已被抵押送走。
男人后来被发现在他所居住的城市的天桥底,以吃垃圾为生,他衣衫褴褛,神志不清,过着无尊严的日子,与一头流浪狗无异。
他的妻女后来找到他,把他送进精神病院,他被关在一众同样失掉理智的人的身边,白衫白炮,摇摇摆摆,行尸走肉般过日子。没有思想,没有合理的反应,当心头有想表达的说话时,只能以无尽的尖叫替代。
“呜呜呜”是男人的叫声。
也十年了。十年前,一个这样的男人典当了他的理智。
老板一直念记着他,他意欲为这名客人赎回他的理智,纵然,第8号当铺并不鼓励客人赎回他们的典当之物。
第8号当铺有不张扬的条文:每一名客人,最终都要倾尽所有。
阿精把这条文保持得十分完好,老板却偶一为之的打破这规条。当然,他做得很技巧。
老板合上他的双眼,他在脑海中搜索他的资料。
这是未来的一段资料。人的命运是注定的,历史档案有历史的资料,将来档案有将来的资料。他要搜查一个人,没有太大的难度。
合上的双眼中,急速越过一个又一个编号,像角子老虎鸡的滚动画面一样,老板要的人,就在这堆数字中。
需要的数字来了,老板的眼皮轻轻跳动了一下,数字便停在他的视线内,然后数字拆散开来,在分析的空间中,出现了一名少年的脸孔。
画面逐渐放大,看清楚了,少年年约十六七岁,但不会吉话,智力也低下,他整天望着电视机像笑,口水侧淌半边肩膊,他不能照顾自己,而他的亲人要照料他一世,他是身边人的一个大重担。
这名少年是属于将来的,他会是失去理智的客人的女儿一年后出生的儿子。
老板决定了,要与这名旧顾客谈一谈条件。
老板于是光临男人所在的精神病院。
时为深夜,病人都服下了安眠葯睡去,病房外偶有医护人员步过。病院的情调,在晚间看上去,一切都是灰色的。
男人住在一间六人房间,他的床靠墙。老板站在他跟前,端详他的脸孔。十年了,男人今年五十五岁,典型中年人的容貌,略胖,眼皮开始下垂,头发白了三分一。十年前老板遇上他之时,他很瘦,虽然沮丧,但眼神好坚定。
环境与年岁,就这样改变了一个人。
男人睡得很熟,就这样,老板无办法与地沟通,也事实上,失去了理智的人,就算醒来了,也无法与人沟通。
因此,老板为男人准备了他的理智,老板把手轻轻按到男人的额头上,三秒之后又把手移离。
理智归位了。
老板说:“多年没见了。”
这句话反映在男人的梦境中。在梦境内,理智也久违了,十年,他活在乱梦一片,今晚,罕有地,在梦中,有一句清晰的话响起,更罕有的是,他听得明白。
男人回话:“请问,我的妻女生活得可好?”这是男人首先关心的。
老板说:“请放心,你的妻子身体健康,女儿三年前结婚了,而在三个月之后,她将会怀上第一胎。”
男人感叹:“太好了。”
老板说:“她们之所以有好日子过,全因你牺牲了你的理智,换回她们一个似样的生活。”
男人轻轻说:“我很愿意,我没有后悔。”
老板问:“但你失去了与她们共聚的十年。”
男人说:“都过去了。”然后他又问:“我还有多少年寿命?”
“二十年。”老板回答。
男人不做声,他明白,他还有二十年失疯心的日子。
他望住老板,他说:“其实这十年我也有思想的,只是好混乱,也一直组织不起来,片段很零碎,我是留在一个大迷惑之中。”
老板说:“我可以让你赎回你将来的理智。”
男人表情讶异。
老板说下去:“但要用你女儿未出生的儿子作交换。”
男人也就断言:“不能够。”
老板微笑:“你是一名正人君子。”
“且听我说。”老板向他解释:“你的孙儿智力发展不足,他有一个弱智的命运,你的女儿会为了照顾他而疲于奔命半生。他的出现,剥夺了她人生的许多快乐。”
男人也就明白了。“老板”
老板说:“把你孙儿的灵魂典当给我,我便让你赎回你往后二十年的理智。”
男人望着老板,眼神内尽是感激。他知道,这是老板故意的帮忙,一次无遗憾的两全其美。
老板告诉他:“你的女儿在怀孕两个月时胎儿会流失,而你的精神病会在半年复医治得好,你将会回复理智,你的生活会重新有意义。”
男人本想一口答应,却随即他想起了一件事,他问:“我的女儿以后仍然有怀孕的机会吗?”
老板回答他。“三年后,她会拥有一名女儿,那孩子性格良善,与你很投缘。”
男人禁不住心花怒放。
“接不接受这单交易?”老板问。
“感谢你。”男人告诉老板。
老板说:“这只是一单fairdeal。”
“我接受。”男人点下头来。
“那么请你合上你的眼睛。”
在老板一声吩咐下,随男人合上眼睛的这一刹,他忽然感受到一种无尽头的跌堕,像一切有理智的人的噩梦,飞堕进一个充满离心力的空间之中。
真实是,老板仍然站在他的病床边,老板的手接到他的额前。
那跌堕终止了,男人低哼一声。
老板移开了他的手。男人的理智全然归位了。
病床上的男人表面上一如他的同房,合上眼在熟睡,然而,从明天起,男人的理智会一步一步重新运作起来,他将拥有比身边同伴珍贵的东西。
他会变回正常人,会被这所精神病院视为他们的医学奇迹。
老板离开了这问病房,离开了这所精神病院,他的心情十分好。他忽然想起了阿精,那封寄到大宅的信不是来自巴黎的吗?老板的表情略带笑容,他也想往巴黎走一走。
决定了之后,老板便起行。
许多年之前,他与阿精一同来过这城市,那是起码六十年前吧,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前,阿精的话文能力仍然很差,人生路不熟,每一步都要跟在他身后。但她是那么容易兴奋呀,周街指指点点“你看,有这种帽子!”“什么?当衔接吻?”“那间甜品店的蛋糕是什么?朱古力吗?”“为什么这城市的人都爱养狗?”
在那极有情调的年代,他们享受着长生不老的新鲜感。那时候,二人都很快乐。
今时今日,阿精来来回回这繁华虚荣的城市也十多次了,老板大概知道她干了些什么,不停地吃,不停地购物,然后表现得像个中国公主,很有派场地使唤洋人为她搬这抬那。
老板坐在一家露天咖啡座上,望着眼前景物微笑。不知阿精有否坐过这位置?她在这个角落里又吃过些什么?有一边吃一边皱住眉品评吗?
老板在一个阿精不知道的时空中幻想着他的风姿,在她仍然四周围奔走尝尽世间美食时,有一个人,在默默感受地停留过在这城市的余温。
他在感受她,而她不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