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衾绣幕缔鸥盟,恩爱海般深。但愿百年常没事,夫和妇共乐晨昏。谁料渔阳鼙鼓,害他凤拆鸾分。一时兵乱共狂奔,已自苦零丁。更有奸宄萌恶念,弄得人九死一生。不是老天默佑,怎能缺月重盈。
乱离时世,弄得人家七颠八倒,这原是一个大劫数。但其间也看人的是非邪正。
奸恶之徒,天才降他灾祸,在那劫内勾决了;若是善良的,不过受些磨折,却还不到厉害。
明朝崇祯年间,河南开封府仪封县地方,有一个人,姓宋名大中。父亲宋倬喈,母亲翁氏。只生下他一个。祖上也是读书的,传下家业,虽不厚,也还将就过活得。
宋大中到了二十岁,宋倬喈与他娶一房媳妇,是同县史秀才的女儿,小名唤做辛娘。辛娘生得如花朵一般,十分娇美,小夫妻两个,恩爱异常。
那宋大中的学问,颇算通透,却年当弱冠,还未能拾取一领青衿,心中气闷。辛娘劝慰道:“如今世道不好,仕宦的也可怕,若不过要做个把秀才。你正在青年,何必这般性急。”宋大中听说,稍稍开怀。
那时外面流贼正盛,每到一处,不知杀害多少性命,拆散多少至亲骨肉。辛娘在闺中晓得了,偶然对丈夫道:“我和你十分过得好,倘然流贼杀来,把你我分散,你却怎样?”
宋大中正拿了一管笔,在张废纸上随意挥洒,便写下七个字道:男儿志节惟思义
辛娘看了这几字,他是从小儿史秀才教他读书,有些文理的,便也取枝笔来,去那纸上写一句道:女子功名只守贞
宋大中见了喜道:“这两句却是绝对。我和你都要做义夫节妇哩。”这也不过闲暇时节作要的话。不道竟成谶语。那骈对句,又做了夫妇重圆的照会。
一日,夫妻两个正在说闲话,听得街坊上沸反的道:“流贼来了。”两个着了急,去唤底下人时,没一个答应,已都逃散。幸得自家一乘四轮车,因这日有事,要出远,预先把四头牲口驾好了的,连忙收拾些细软,扶了父母和妻子上车,出门逃难。
只见那些人,就像打下了窠的蜂儿一般,向着东边乱走,只恨少生了两只脚。看后面时,远远地听得炮声不绝,想是和官军在那里厮杀。父母子媳四人,走到天晚,思量寻个地方歇息,却听见后边逃上来的道:“流贼打败了官军,又杀来了。”便只得再连夜奔逃。
看看将近徐州地面,方才略放了心。四人在车上商量道:“如今中州地面,都做了贼人出没去处,有些住不得。不如到徐州,搭了船,往南直去,寻些活计罢。”
正在车上赶路,见一个二十多岁的后生,和一个少年妇人,也坐着乘车子,杂在人丛里逃。两乘车子同下了个坡,便一字般并着走。
那后生先开口问宋大中姓名籍贯,宋大中一一回答了,并又告他要往南直意思。只见那后生满面笑容道:“这般甚妙,正好路上作伴。在下是扬州人,姓李,排行十三,同房下来毫州生理。如今遇了流贼,也正要回去。我们到徐州,同写一只船,价钱也两省些,又不寂寞,可不是好?”宋大中听了大喜,便对他父母道:“恰好有个同路去的伴,倒也凑巧。”
辛娘却扯着丈夫衣袖,轻轻的道:“我看这人生下一双贼眼,又只管来瞧我,不知道他是怎样心理,不要和他们同船的好。”
宋大中想了想,道:“不妨。他自己现带着少年妻子,未必是歹人。想也怕路上难走,约我们作伴。我们到那地脉生疏去处,也少不得他们哩。”辛娘见说,也便不再去阻丈夫。
看官,这宋大中一家逃出门时,心慌意乱,未曾走下主意,就要南直去的,因此投徐州那条路上来。这李十三既在毫州生理,要回扬州,自有径路,缘何也走起徐州来?不知他原是江湖上做那徐太爷没本钱生意的,家里倒真在南京,常来徐州近侧,探看有些油水的客商,要走水路时,诱去装了他伙伴的船行事。也怕人家要疑心,新近带了老婆同走。
这番却不看想什么财物,只因见了辛娘美貌,便起谋心,诈称是扬州人,借口绕道毫州回去。宋家父子一时那里识得出他破绽来,当下同到徐州,李十三便去埠上,看了一只大些的船,帮宋家父子搬运行李。又把车子、牲口去倒换些钱交他们。劳碌得汗流如雨,看他连饭都没工夫吃。
下了船让前中两仓与他们,自己和那妇人缩在后仓。宋家父子要让他们前面来,李十三只是不肯,宋家父子倒好生过意不去。
那李十三老婆是王氏,也略有些姿色,性格又柔顺的,与辛娘极说得来。
宋家父子见李十三在船上与那舵公水手,说说笑笑,好似一向熟识的亲眷,也只道是他惯走江湖的那笼络人头套子。
不一日过了黄河,来到清江浦地方,把船停泊在一个僻静去处,天色已晚,那轮明月升起来,四望都是芦滩,不见一些人家。
李十三在船头上,招他父子出舱玩月。两个才出得舱门,李十三乘宋大中不备,先推落水。那里的水,是从黄河中灌进来,十分湍急,早已随波逐浪去了。宋倬喈正要叫喊,一个水手提起篙子,把他一点,又早落水。那翁氏在舱里听见了些声息,走出舱来探看,也被李十三推落了水。李十三方才发起喊来要放筏子过去捞救,却并不着紧,眼见得不济事的了。
原来翁氏出舱时,辛娘在后面,亲看见是李十三推落水,害却三命,单留下他一个,早猜到奸人肺腑,却假认做真个自己溺死,但哭道:“我一家都死尽了,却叫我怎地独活。”
李十三劝道:“娘子不必再哭,这是大数,哭也无益。我一时间同你公婆、丈夫南来,就像至戚一般,难道看你无依无靠不成。我家里新迁在南京,不瞒你说,倒也广有田园,尽可过活得。你同我那里去,我供养你到老,还你足衣足食便了。”
辛娘收泪谢道:“若得这般,倒极承美意了。”
李十三见他不甚悲伤,肯从自己南去,心中好不快活。又安慰了几句,夜已深了,合船俱各安睡。李十三却又撬开前仓门来,走进去勾住了辛娘肩头求欢。
辛娘连忙推开,只说道:“我既肯从你过活,这身体怕不凭你作主。但是现在怀孕,你且饶我,自去别处睡罢。”
李十三不好便去逼他,只得由他自睡,自己仍去和王氏同宿。
辛娘这夜那曾合眼,但听得芦滩上风声,船底下水声,心中悲切,又不敢哭。那夜泪足足下了几万滴。
约到半夜,听见后舱里夫妻两个闹起来,不晓得是什么缘故。但闻王氏骂道:“你这般昧良心的作为,只怕官府被你瞒过,天却容你不得。即刻雷公电母来打死你了。”
又听见像李十三打王氏,王氏越骂道:“你索性打死了我。我情愿死,不情愿做你那杀人贼的老婆。”
又听见李十三恨恨之声,像拖了王氏,走出舱去。又听得“骨董”的一声,便满船嚷起来道:“那个落水了?”又听见李十三和船上水手人等,假意打捞,鬼混了一回,方才都歇息了。
原来那王氏,倒是个好女子,李十三新娶在家,便带他出门,还不曾晓得丈夫是惯做这般贪财好色、放火杀人的行业。这夜李十三去夸张谋占辛娘的手段与他听,王氏方晓得嫁了匪人,十分懊恨。因此闹起来,也被李十三推落了水。
次早开船南去,于路无话。不一日到了南京。李十三来在城中钞库街上,便雇只小船,载辛娘进了水西门,来到家中,引去见他母亲杨氏。
杨氏只道儿子同媳妇回来,看见另又是一人,便问李十三:“我那媳妇呢?”
李十三道:“在清江浦溺水死了,这是另娶回来的。”
杨氏叹息了几声,辛娘也不分辩。李十三便拉他同拜了杨氏几拜。
李十三见辛娘肯认做他妻子,骨头轻得没四两重,倒懊悔在船上时,不再去缠他求合,白白打熬了几夜寂寞。
当下巴不得晚,却怪那轮红日,像偏偏这天起来了不肯下去。日光才没,便追家里点灯。又连次催辛娘进房。
辛娘到房中去,李十三便闭上房门,来扯他上床去,要干那事。辛娘把手推开笑道:“亏你二十多岁的男子汉,还不理会做夫妻规矩。乡下人合卺,也须是几杯薄酒浆,吃得糊涂了,方好成亲。似这般清清醒醒的,像什么样子。”
李十三也笑道:“娘子说得不错,我倒忘记了。”便开门出去。叫家下人备了酒肴,搬进房来,和辛娘对坐了吃。
辛娘捧着酒壶,殷殷勤勤地劝。李十三心中快活,开怀畅饮,渐渐醉了,推辞道:“我吃不得了。”辛娘那里肯听,又拿一只大碗,斟得满满的,含着笑去劝他。
李十三不好坚拒,只得又接来做几口吃完。吃得酩酊大醉,眼都合将下来,脱了衣裳,先去倒在床上,催促辛娘也睡。
辛娘故意挨延,收拾了杯壶器皿,吹灭了火,只说要净手,出房去到厨下,拿了把厨刀,回进房来。走到床边,黑暗里伸左手去摸那李十三脖颈。
李十三还捧住了那条臂膊,道声:“好嫩滑。”早被辛娘照着项上,用力切下一刀,却切不死,李十三痛极了,直坐起来喊道:“做什么?”辛娘又用力一刀砍去。李十三倒在床上,声息俱无。辛娘又瞎七瞎八乱砍了几刀,去摸他时,头已不在颈上。
那杨氏的房就在间壁,睡梦中听得叫喊,惊了醒来,却不喊了,像在那里砍什么东西。放心不下,披了衣服走过来。
见那房门还开着,却没有火。问道:“你们为什么房门都不闭了睡?方才喊甚的?”嘴里说,两只脚便走入去。
辛娘听见杨氏来,心中道:正好,这老畜生平日间不晓得管儿子,放出去害人,我也杀他一家。
便回身把刀劈面砍来,却砍低了些,砍着胸脯。杨氏嚷道:“怎便打起我来。”
杨氏暗中不见,还只道谁打他。那刀砍得势重,把肋骨都砍断了几根。杨氏喊得那一句,就便跌倒晕去。
辛娘又去地上,摸着他头,连砍几刀,也砍下来。
那李十三有个兄弟李十四,睡在前面。听见杨氏叫喊,便赶进来。他家有几个丫头小使,也都走起。李十四见里面没火,又回了出去。
辛娘怕人多了敌不过,原是打料死的,便把刀来自己颈上乱割。那刀连杀两个人,卷了口,割不入去。又见众人将次要来,心下着忙,便奔出去,开了前门走。
恰遇着李十四,取了火进来,还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也回身追出去。那些丫头、小使倒丢了里面,都赶出来看。
前门正临着秦淮湖。辛娘到湖边,涌身一跳,早下水去。李十四忙呼众乡邻,相帮救起,却已死了。
李十四见死尸身上,都是血迹,又不见他母亲、哥哥出来,便和众人同入内去,来到李十三房中。见他母亲杀死在地,哥子也杀在床上,惊得呆了。
众人见桌上一个纸封儿,去拆开来看,有识字的念道:妾中州史氏,小字辛娘。生十八,而归同邑宋大中。薄命不长,遭逢世变。奉翁姑而东走,由徐邳以南迁,固将舍彼乱邦,投兹乐土。讵意奸人伺隙,毒手横施,非因财以起念,实见色而生心。既挤我夫于巨泽,复倾二老于洪波。一门俱已没矣,贱妾独何生为。顾念仇仇犹在,泉壤难甘,用忍须臾之死,以快报复之怀。仁人君子,幸鉴妾心。
原来这一纸,是辛娘在船里时便写下的。当下众人都赞叹道:“天下难得有这样烈性女子,真个是谢小娥再世了。”
再到辛娘身上去搜检,见里面衣裤,都用针线密密缝着。又知道是未被奸贼玷污的。大家赞个不住。
李十四见杀了他母亲、哥哥,也要把辛娘尸首残害。却是众人不依,就连夜扛抬去,寄在尼庵里。
天明了,合城的人都来观看,赞辛娘面色,犹如活的一般。大家叹异,跪下去礼拜。施舍钱财与他殡葬的,一个早上就有上百银子。做头的替他办些金珠首饰,插戴了下棺。抬会葬在钟山脚下。好事的又做些歪诗来赞他的贞烈,这且不题。
却说宋大中,那日被李十三推下了水,随着滚滚的波流淌去,却撞着了一株枯树,是上水头冲下来的。便用手搿住,昂起头来,呕出了些吃下的水,顺水势打去,天明到了淮安。
有一只小船看见,忙撑过去,救了起来。原来这小船,是本地一个财主,唤做陈仲文,老年得了个儿子,特在这急水湖里设下救生船做好事,保辅小孩长大的。
宋大中问得明白,便到陈仲文处去拜谢。陈仲文见是异乡人,避乱下来,却又遇着匪人谋害,推他落水,十分怜悯,叫人把衣服与他换,又暖酒来压惊。宋大中不胜感谢。
陈仲文的老来子,已有八岁,家中请位教书先生,新近死了,这缺还未曾有人补。当下见宋大中言谈温雅,是个旧家子弟,便要留在家做西席。一来怜他漂泊无依,二来要紧与儿子读书,也是一事两合。
当下宋大中却推辞道:“晚生蒙老丈救了性命,又要收留课读,极承盛情。但晚生虽得再生,未晓父母妻子信息,放心不下,还要去沿途打听。倒只好虚老丈的美意了。”陈仲文见说,也不好强他。
正闲话间,见外面来报道:“捞得两个老人,一男一女,都是死的。”
大中也疑心是他父母,忙走出去看,不道果然,哭倒在地。陈仲文叫人扶他起来,劝慰了一番。
陈仲文既行这善事,那棺木也现成有在家中的,便拣两副木料好的,替宋大中收殓父母。
宋大中正在心中悲伤,又听见报道:“捞救得个少年妇人,却未曾死,说某人是他丈夫。”
宋大中又吃一惊,正要走出去,那妇人已到面前,是小船上人送进来的。看时却不是辛娘,倒是李十三的老婆。宋大中正要问他,那王氏一头哭,一头先告诉丈夫的没天理,怎地把他也推落水。
宋大中听了,又苦又恼。苦是苦自己父母死得惨伤;恼是恼那没天理的不能立刻拿来,碎剐做万段。
王氏又哭道:“方才救生船上说起,知道早上救得郎君在这里。我因想那没天理的,谋占娘子,我便情愿自己献与郎君为妻,出这口恶气。因此就说郎君是我丈夫,要求郎君收留。”
宋大中锁着眉头道:“我心乱如麻,那里还有心和人家兑换老婆。”王氏见他不允,越发哀哀的哭个不住。
陈仲文在旁听了备细,拍手欢喜道:“报应得好。”便劝宋大中说:“他谋了你妻子,也送妻子来赔赏,这是天意,何不就收纳了。”
宋大中道:“晚生父母双亡,初丧时节,怎么娶起妻来。况晚生不共天日的大仇,还未曾报,晚生身子,不打料活在世上的。留他在身边,又替不得晚生力,可不倒是一累么。”
陈仲文还未回言,王氏却就开口道:“依郎君说起来,当真你家辛娘在这里,也道是初丧时节,又要报仇,打发他到别处去么?”宋大中一时倒回答不出。
陈仲文便赞道:“这小娘子说话,好不伶俐。既是宋大哥居丧,不便娶妻,老夫替你且收养在这里罢。”
宋大中方才应允,和王氏都谢了一声。
当下,陈仲文又把宋家老夫妻殓了,又择个日子,替宋大中安葬父母。那王氏在灵前,披麻带孝,哭得喉破眼枯,就叫辛娘来,倒也不过是这般。
安葬已毕,宋大中买口尖刀,藏在身边,又带了些干粮,要到扬州,去寻李十三报仇。
王氏阻挡道:“去不得,一向还未曾告郎君晓得。那没天理的和我都是南京人,他说住扬州是假的,他对我夸口道:江湖上那些谋财害命歹人,七八是他党羽。郎君你单身前去,那里敌得过他的耳目多,不要大仇未曾报得,倒把自家性命送了。我劝郎君且在这里耽搁,等他恶贯满盈,自受天诛地灭,可不是好。”
宋大中摇着头道:“那里等他自死起来,也叫什么报仇呢。”口里是这般说,却也因江湖上都是奸党的话,怕事体不成,枉送性命,倒绝了报仇的根,心中好生犹豫。吃也不要吃,睡也不要睡,日夜皱着眉头叹气。
陈仲文也宽解道:“不必性急,慢慢地生出个万全计策来,去报那仇便了。”宋大中只是委决不下。
看书的看得到这里,必竟道:“宋大中和陈仲文怎没一些见识,既然晓得了李十三的确住居,只消衙门里一纸状词,便差捕役去捉来正了法,何必只管想自己去报仇,又要生出什么万全计策来?可不都是隔壁的,倒还要批评我做书的,把宋大中、陈仲文说成两个呆子!”
却不晓得明末时节,何尝打得官司的,递一纸状,官吏先要到手浓些,方出签去拿人。不要说是拿不着,就拿着了,捕役到手那边些银子,只说逃走了,不捉到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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