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这场争论的种子。
当年跟随着他远赴那西北荒漠,重新建立大辽帝国的,当然不仅仅是那些将领与军队,还有着当日里大辽的一部分宗室贵族,还有着当日里负责大辽行政文治的那些文人与官员。
当日里大辽与宋室相安百余年,已经基本上被中原王朝的文明完全给同化了,设南北两院,以汉制官俗管理原先的汉地,开办科考,以儒学典藉取士,甚至于耶律大石自己,本身也是当年大辽最年轻的翰林学士,是文采风流的“大石林牙”。
是以在很多已经完全接受了这样的概念的宗室贵族与文士官员们的心目之中,真正的大辽,拥有的不仅仅是赫赫武功,还有传承自中原王朝的典章制度,还有那种种代表着大辽文明高度的建筑与风俗,在这些人的眼中,正是这些东西,才让契丹由一个游牧民族,成长成为可以跟自居为中原王朝的大宋争夺正统的真正的大辽王朝。
于是在他们一路西进,重新建都立国之后,这些宗室贵族与文士官员,就开始致力于在那片原来还属于文明边缘的荒蛮之地,重建起当日里大辽的种种典藉制度,重建他们心目中的大辽文明,但也正因此,让他们与那些个军队派系的将领,与那些在西进之后才逐渐成长起来的契丹年轻一代贵族之间的冲突,日益尖锐了起来。
能够在当日的环境下面,选择跟随着耶律大石血战连场,杀出一条血路的,都是当日契丹一族里还有留存着热血与野性的那些真正的精锐,经历过灭国亡家之恨,他们早就已经对于当时那种让契丹人完全丧失了野性与战斗力的生活方式充满了厌恶甚至是痛恨,尤其是在他们在耗费了不知道多少人的生命与鲜血,才重新开辟出一片新的天地的时候,这些宗室贵族与文士官员却又想着将已经被他们唾弃的那种生活模式又重新带到他们费尽心力才闯荡出来的这一片净土之上,自然是引起了这些军队派系的将领与契丹年轻一代贵族的一致反弹。
这样的争论,在这些年来,可以说是无日无之,甚至于还有益演益烈的趋势,毕竟近几年来,西辽帝国在那片西北荒漠之间根基已稳,接下来要选择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来重建一个强大的大辽帝国,就已经成为了自耶律大石以下的西辽朝堂上下,都必须要面对的事情。
当然,以耶律大石的威望,如果他真的坚定的表示了支持任何一方的话,都可以让这样的一场争论尘埃落定,然而一直到现在,他却仍然是对于这场争议采取一种超然的态度,从来都没有明确地说清楚他的意见到底是什么。
因为就连耶律大石自己,也都还没有把这个问题真正地想清楚。
他是当世第一流的统兵将领,在女真铁骑势如破竹,大辽帝国已经危如累卵之际,是他独提一旅之师,杀出一条血路,西进荒漠,一路过关斩将,灭国无数,重建了属于契丹人的帝国,甚至于这些年来他在一面征伐漠西诸藩国的时候,还能同时领军与女真人的战神完颜亮拼杀,也还丝毫不落下风。
但以此同时,他却也还是当日里曾经饱读诗书,独应辽国科举而高中进士,被授予翰林承旨的官位,以文名见称于世的“大石林牙”。
无论他承认或是不承认,那些儒家经典,那些原本传承自汉人,传承自中原王朝的典章制度,已经以汉家文明独特的坚韧生命力,在他的心底里头落地生根,其影响必然紧紧跟随着他一生一世,再也无法抹煞得去。
事实上在耶律大石的心灵深处,还是比较倾向于那些宗室贵族与文人官员的理念,毕竟以他在当日辽国的资历,转任文武各职,对于当年辽国的繁荣,以及造就了这种繁荣的原因,都有着清醒的认知。
只不过当这种繁荣,似乎无可避免地必须以丧失整个民族的战斗力为代价的时候,那在这两者之间,究竟应该选择哪一项呢?!
耶律大石抬头,望着那清冷的月光,微微苦笑。
他自己心里也知道,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而在他逝世之前,必须对于这个问题,给出一个最后的答案,因为除了他之外,在现在的西辽帝国之中,再没有任何人能够拥有如他般让所有文武臣僚都能死心塌地的威望,而他也不愿意,将这个连他自己都踌躇了数十年之久的难题,留给他的皇后,或者是留给他的子孙。
耶律大石静静地站在那里,却自然有一种无形压抑气氛,让在他身后的萧孟可与那位年长的护卫,也都只是安静地停在他的身后,再没有发出什么声息,打扰他的沉思。
“只不过”,耶律大石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忽然间嘴角浮起了一丝微笑,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其实当年宋人的战力,却也未必就真的差了!”
“什么?!”萧孟可觉得耶律大石这句话应该是对他所说,但却又一时之间摸不着头脑,连忙问道:“陛下,您说什么?!”
“你看,你看那边”,耶律大石举手,指向在暗夜之中沉沉的远方:“那里,就是当日宋国的雄州!”
耶律大石说着,思绪飘飞回到了那个铁马金戈的岁月,身上那些早已经痊益了的伤口,似乎一时之间又开始隐隐作痛了起来,他却恍若不觉,只是径自说着:“保大二年,我跟宋国种家兄弟率领的西军,会战于斯……”
“咦?!”就在这个时候,萧孟可与那位年长的护卫,却是几乎同时开口,打断了耶律大石的回忆。
“陛下小心!”萧孟可纵马疾行了几步,跃起立在马鞍之上,遥望着不远处,露出了凝重的神色,讶道:“那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