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奉行着闭关自守政策的大理,就算是与大宋可谓宿敌的金国或是西夏,恐怕都是抱持着兴灾乐祸的态度冷眼旁观,而不会就这么傻傻地把自己也卷进这个无底的漩涡。
是以这一次善阐侯会如此不假思索地赶往大宋,已经让朱丹臣觉得十分之不可理喻,而如果段誉这位日新帝再这么蛮蛮撞撞地一头扎进去,那还真是让大理一国,再无办法能够置身事外了。
“陛下!”朱丹臣看着也是早就勒马定在当地,但却是望向天际,久久不语的段誉,不由得又有些焦急地催促了一声。
“朱叔叔此话确是正理”,段誉回过头来,微微苦笑,说道:“只不过这一次入宋之行,恐怕却还是只能勉强为之,不得不尔!”
“那天事起突然,我之左右又遍布善阐侯的耳目,为防事机不秘,只能一直以来连朱叔叔也瞒过了”,朱丹臣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段誉已然又淡淡开口说道:“这些天来又是星夜赶路,没能找到时间向朱叔叔解释清楚,朱叔叔可切莫有什么误会芥蒂!”
朱丹臣原本还欲苦谏,却被段誉这话说得悚然一惊,连忙躬身答道:“臣下不敢!”
他从小看着段誉长大,以往与段誉之间对话,倒也时常不拘常理,只是现下对于这位突然间变得很有点儿高深莫测的日新帝,心下还颇有几分惴惴之意,现在听得段誉提及那一日时的情形,语气中还略有几分古怪,没由来的心里一阵发寒,在夜风之中,额上竟已经微显汗迹。
“朱叔叔切勿如此”,以段誉的眼力,朱丹臣的反应虽然微小,却也逃不过他的眼睛,他苦笑着解释道:“我说这些,便是不想朱叔叔心中,对我生出暇隙来。”
“我段氏先祖,由边缘小吏因缘际会而得登大位,这些年来,一直战战兢兢,不敢有丝毫懈怠”,段誉轻轻一叹,说道:“只是历经杨义贞之乱,再经善阐侯先后两代把持朝政,现下我所能倚仗的,实在不过你们四大家臣罢了!”
“陛下的意思是说……”朱丹臣霍然抬头,望向段誉,眼中竟尔闪过一丝惶惑之意。
“不错”,段誉脸上也罩上了一层凝重的神色,缓缓点头:“这一次骤然发动虽似看起来大获全胜,然则却只不过是表相而已。高氏一门自古为南诏望族,再加上善阐侯一脉数代经营,势力早已盘根错节,又岂是这么容易能够动摇得了的!”
“朱叔叔,实话说,莫说是现今我们手上的实力,尚不足与善阐侯相提并论,就算是真有能力能尽除善阐侯一党,恐怕也要投鼠忌器,不敢下手”,段誉看着朱丹臣,又叹了口气:“这一次实在只不过是趁着善阐侯一时大意,临急行险,侥幸得手而已!”
朱丹臣当然明白段誉的意思,事实上他朱家也是自段氏龙兴大理以来,便一直跟随在身旁的心腹亲信,这么多年来,与段氏一族君臣相得,可谓满庭朱紫,朱丹臣自己也是状元及弟,入朝为官数十载,对于大理的朝政局势,了解得恐怕要比段誉本人都要更来明白一些。
只不过是这些天来,他都被段誉那一天的气魄所摄,还觉得自己原先所知晓的这位日新帝的一切都做不得数,这位日新帝尤不知道隐瞒了多少的潜势力,是以一时之间没能恢复往常那种判断罢了。
现在被段誉这一说破,朱丹臣这才明白过来,那一日的段誉恐怕也是在见了善阐侯悄然离去之后,这才临时起意,骤然发动而已。
毕竟善阐侯几代经营,权力几与人主相侔,但也恰这因此,高氏一门之中,也并不是都如此铁板一块,再加上这些年来,段誉一直示之以弱,以致于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以来,现任的善阐侯高升泰所着力防范的对像早已不是他眼中这位望之不似人君的日新帝,而是来自于他的家族,他的势力内部的种种暗流汹涌的派系与争端。
高升泰为人刚毅果断,在族中威望素著,这在平日里,自是让其容易凝聚起全部的力量,大理国中,无人能撄其锋,但也正因其任事无论巨细,都亲力亲为,几乎将一切的权力,都直接地捉在自己的手上,这也就造成了他一旦不在大理国中,其所掌控着的庞大势力,就难免有些各自为政,难以发挥出最大的效应来。
眼前的这位日新帝很明显也就是捉住了善阐侯这一次如此急切地离滇入宋,甚至未曾妥当交代好其他一切的机会,倚仗一直以来对他忠心耿耿的四大家臣一系力量,分化瓦解了善阐侯一脉的势力,乃至得以将高氏一族的族人置于掌控之中,从而看似改变了大理国中的局势,暂时将大理国中的权力,再度收回掌中。
但这样的局面到底能够维持多久,着实还是一件让所有人都说不清楚的事情。
毕竟现在段誉之所以能暂时得手,只不过是借助了善阐侯一脉君龙无首的机会,以奇袭手法而先下一城罢了,对于善阐侯的势力,尚未有造成实质性的打击。
善阐侯一党之中,高氏亲族与外姓人马的斗争,原本就无日无之,现今段誉将打击的目标集中在了高氏一门的嫡亲子弟身上,兼之又只是采取怀柔手法将其控制囚禁,而未曾大兴刀兵,这也必然造成了许多同属于善阐侯一党的势力,在善阐侯远行未归,又临时无人能够替代高升泰的位置,加以整合指挥的时候,只能选择了观望顺从的态度,却没有在这个时候跳将出来,与段誉的皇族势力公然对抗。
然则以善阐侯的势力,段誉的这一番举动,恐怕势难隐藏得住消息,一旦高升泰得悉消息之后赶回大理,则那些现在尤如一盘散沙的势力则立成铁板一块,到时真要冲突起来,恐怕这一场风波,其势之凶猛也不在即将发生在大宋朝堂的那一场漩涡之下了。
“那陛下更宜加紧经营,趁善阐侯未及得归之机,先行……”朱丹臣的面容这时显得微有几分狰狞,抬起头来,对段誉说道。
“若是真想动手,早在当日我就动手了,又岂会与朱叔叔星夜赶路,连夜入宋!”,段誉缓缓摇头,止住了朱丹臣的话,淡淡说道:“昔时南诏六姓,而今仅余段高两家,以现今善阐侯之势,若是强自攻伐,恐怕我大理一国盛世不再,永无宁日了!”
“朱叔叔方才说得对,我们的根基就在眼前,就在脚下”,段誉看着朱丹臣,说:“恰正因此,我更不能因一家一姓之私,而自坏根本,否则纵能侥幸得胜,又有何颜面而见万千子民?!”
“所以陛下携臣星夜赶路,意欲疾行入宋?!”朱丹臣渐渐露出明了的神色,试探地问了一句。
“不错”,段誉微微一笑,点头应道:“无论善阐侯在大理国中如何呼风唤雨,到了大宋境内,他也只不过是我大理的善阐侯罢了!”
高氏族人虽然在大理国中专擅威权已然历有年所,甚至被国人以“高国主”呼之,但在名义上面,大理国的君主还是段氏一族,善阐侯总还是段家的臣子。
这一次大宋国中形势只怕比之大理国内更形微妙,若能将大理段氏皇族与善阐侯之争,假手大宋这场动荡而进行,非但可以免却大理境内生民倒悬之苦,更能在先天上,就让段誉在无形之中较诸高升泰而言,占据了一定的优势地位。
“只不过,这一次秦桧的书函可是密送于善阐侯的”,朱丹臣旋即皱起了眉头,沉吟道:“眼下宋国之内形势未明,若是那秦桧与善阐侯之间有何密约,陛下此去,只怕未免太过冒险了!”
“时局至此,还有什么冒险不冒险的说法”,段誉哑然失笑说道:“更何况,宋国之中的形势未明,对于我们而言,未必就不是一个机会!”
“善阐侯向来倾慕中原风物,这一次难得他亲身入宋,倒也不用让他急着回来了”,段誉看着朱丹臣,淡淡说道:“在大理国中,善阐侯有千军万马,但在大宋朝内,他却只是孤身一人!”
朱丹臣周身一震,抬起了头来,他这才明白了段誉的打算。
这位日新帝此去,恐怕却是不想让那位善阐侯高升泰活着回到大理国中了。
“只是……”朱丹臣沉吟着,还想说些什么,却自是被段誉打断了。
“走吧”,段誉双脚一夹马腹,催马前行,口中笑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左右不外万法随缘,我们且尽力一试吧!”
他口中虽然谈笑自若,但心下却是绝不轻松。
马蹄翻飞,转瞬间已快踏入大宋国境。
清冷的月色,一如数十年前。
那是他生平第一次入宋,当时他不过是个懵懂少年,一身武功尤自时有时无,更是遭恶人所挟,不得自由,但此时想来,却仍自觉得当时走这一趟路时的心境,竟是如此无拘无束,轻松自如。
眼下他天南为帝,又刚刚从权臣手中夺回国柄,本自是如同蛟龙入海般意气风发,但却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的他心底里头,却就是没有半分快意的感觉!
那段年少轻狂的时光,终究就在他尚来不及略为留顾的时候,已然如此地悄然逝去,再不会有了!
“驾!”段誉猛然一催马,与朱丹臣两人两骑,没入那一片无边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