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不是时候。他们是打着停火的旗子来要求我们投降的。德佐玛将军不肯接受这个信件,德国军官也不肯讨论任何别的问题。他们说要把我们变成一堆瓦砾!”市长的嗓音提高到广播时一样。“今天早晨他们在全城撒传单,也是这样威吓。可是他们讲的‘成群的飞机’和‘炮弹的风暴’在哪里呢?德国人已经把他们所有的一切都抛在我们身上了。他们除了恐吓的话,没有什么别的可增加。这两个星期来,他们干尽一切坏事,我们却依然存在!请罗斯福总统只要说一句
话,世界的文明还能在维斯杜拉河上看见一次历史性的胜利。”他的声音低下来,兴奋的神情从脸上消失。“我提到了中立国侨民的问题。他们的使者指出,很快就会有办法。”市长冷冷地看了斯鲁特一眼,微笑得胡子都弯了起来,又说:“我们并不期望你呆下来和我们共命运。”
“你要明白,我们有十九个妇女在这里,”斯鲁特在这种微笑的压力下感到有必要进行辩解。
“男人,女人,还不都一样?你们是中立国。”市长伸出手来。“请你把信发出。我最后还是必须把它广播出去。我愿意让你们伟大的总统有一段时间在私下考虑他的答复。”
斯鲁特握紧他的手。“我们在这里的美国人敬佩华沙的坚强不屈;这一点我能够向你保证。我们永远不会忘记,我们回去以后会讲给大家听。”
市长看来是感动了。“是吗?你看,德国人不是超人。华沙已经把这一点教给全世界。有些德国人作为个人来讲是很好的人,但是作为一个国家,他们是猪猡。这是一个深刻的民族幼稚性和自卑感的问题;一个十分复杂的问题。他们有机器,有铁路,有工厂,但是我们不怕他们。我们所要求的一切,就是有继续跟他们战斗的机会。”
“我一定会把这些话向我的政府转达。”
“我们需要帮助。从这儿出去,我就去挖战壕。”市长演戏似的摊开长着茧子的手掌让他看,走了出去。斯鲁特在写字桌上写了几分钟,然后叫一个译码职员来。
“拜伦,醒醒!”他摇摇拜伦的肩膀,手上都沾上了砖瓦灰。“醒醒,快起来。大事不好了。”拜伦翻过身来,睁开沉重的眼睛。“俄国人打来了。天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到这里,今天早晨他们侵入波兰了。去把娜塔丽叫来。”拜伦以有弹性的动作坐了起来,醒了。“俄国人?老天爷。事情越来越有意思了。”
“有意思?拜伦,你瞧,华沙也许变成德国军队和俄国军队之间的无人地带。这个城市可能被炸为粉末!去找娜塔丽,对她说,叫她到这里来,呆在这里。在一个交战国的医院里工作,他妈的无论如何是个问题,而且现在——”斯鲁特走到门口,一只拳头里握着烟斗,心烦意乱地按在脑袋上。“真是乱七八糟,有那么多事要干。”
拜伦打个哈欠,站了起来。“忙什么?俄国边境离这里有多远,二、三百公里?他们的军队说不定一个星期还到不了华沙。”
斯鲁特笑了。他没有想到俄国军队需要好几天工夫才能前进这三百多公里,然而这是真的,而且十分明显。他拿出烟包,把烟斗慢腾腾地装进去,使自己冷静下来,然后说:“当然,可是问题是,这个新发展把一切事情都改变了。没有任何预告说俄国人或者德国人下一步会怎么办。今天也许华沙上空会有一场混战。德国人也许会决定通知给半个小时,让中立国侨民撤出去。”
“好吧,我会想法子找到她,可是你知道娜塔丽的脾气。”
“请告诉娜塔丽这不是我的口信,”斯鲁特一手握着门把,点着脑袋,用一种紧张粗暴的声调说。“而是美国政府的正式通知。我们不能再为在这房子四周墙壁以外的任何人的安全
负责。如果我们突然在停火旗子之下收拾东西从这里出去——这是随时可能发生的——而她偏偏不在,我不能因此而耽搁五分钟。我们走了,她就成为留在华沙的唯一外国人。如果她异想天开,炸弹没有把她炸死,纳粹没有把她杀死,她就能写一本书了。对她这样讲,好不好?”他使劲把门关上。
现在拜伦已经很熟悉去医院的路。他要穿过城里被德国人炮轰最厉害的部分。一路上全是密密麻麻的成堆的乌焦的瓦砾;街上是炸成的大坑,破毁的下水管道,断了的电线,倒下的电话线杆,拔起的树,以及无数的碎玻璃、碎砖瓦、碎木片等等乱七八糟的东西。孩子们在瓦砾堆上、在被毁的房子里游戏。妇女们在露天洗衣服,或者在太阳底下点起一堆小木片的小火做饭。干活的人在坍倒的房子里挖掘,清除街上纠缠的电线,把坑坑洼洼的路面铲平填平。几乎每一个人都显得愉快而一本正经;这是很了不起的事,尽管拜伦已经看惯了。他没有逢到丧礼或者其他死亡的迹象。孩子们在被毁的房子里又跳,又爬,又笑,好象发现战争是一件有趣的新鲜事儿,学校显然是停课了。这里那里有几个包着黑头巾的妇女低垂着头坐在椅子上或者石头上。有的露出乳房在喂婴儿。许多脸色呆板没表情的人在瓦砾堆里荡来荡去,张望着或者摸索着找东西。没有地方着火。这是种任意破坏。一条街也许毫无损坏,而下一条街刚毁了一半,好象一架飞机一下子把它带的炸弹同时抛了下来。在斜耸着的半毁的墙上,象舞台布景那样的房间悬在半空中,多种多样的糊壁纸或者油漆色彩斑驳地、凄惨地袒露了出来。拜伦看见一架毁坏了的钢琴从这么一间房间里半伸在空中。
他从医院的门厅挤了进去。在这里,华沙的令人惊讶的欢乐气氛变成了一幅凄惨的可厌景象。受伤的人一堆堆、一群群地躺在大理石地板上,狼狈地等着包扎。男男女女,大多数衣服破烂,浑身肮脏,有的呻吟,有的哭喊,有的昏迷,有波兰人,也有犹太人,都是血迹斑斑,衣服破碎,没有包扎,有的脸撕破了,有的臂腿断了,偶尔也有肢体炸掉,留下血肉模糊一段,露出了可怕的白骨。儿童们另外躺在一间大接待室里,那里号哭和呼叫凄厉地响成一片,混杂着一些不调和的笑声。拜伦匆匆地走过敞着的门,走下盘旋的石梯,来到一处低矮的地下室,这里比上面暖和得多,但是烧得太多的煤油炉的刺鼻臭气比药剂的气味还要强烈。
“他疯了吗?”娜塔丽嚷道。“我怎么能离开?我刚刚上班。瞧!”她伸出手臂挥了一转,指着周围的人们。那些紧排在一起的病床上躺着的妇女,有的呻吟,有的用波兰语哭喊;另一些妇女愁眉苦脸地坐在病床上或矮凳上,露出肥白的乳房棕色的乳头在喂婴儿;三个脸色苍白满头大汗的医生,在病床之间来来往往:几个手忙脚乱的护士,有的和她一样穿着肮脏的血污的白衣,头发用白布包住,有的穿着深灰的修女衣服。“这儿下面我们一共五个人,可是今天上午我们就收了八十二个妇女!这是现在华沙留下的唯一产科医院了。德国人昨晚上把圣凯瑟琳医院炸了。他们说,可怕得无法形容,怀孕的妇女在火堆里乱跑,新生的婴儿被烧死——”
“问题是,娜塔丽,俄国人打过来了——”
“我听见了!他们还在几百英里之外,是不是?去吧,勃拉尼,我得干活了。”
一个弯着背、大鼻子、一把方型的红胡子、眼神蒙-而可怜的医生,正好在旁边走过。他用德语问娜塔丽出了什么事情,她对他讲了。
“去吧,一定得去。”他用疲劳的声音说。“别傻了,你一定得跟别的美国人一起走。如果大使馆来叫你,你必须服从。”
“哼,大使馆!还没有人说我们要离开。如果他们要走,这个年轻人花不了五分钟就能到这里来叫我。”
“不行,不行,你不能冒这个险。你不是波兰人,你不能以为你能拿生命来冒险。而且你是犹太人,你是犹太人。”医生把手伸到她头上,拉掉了那块白布。她的浓密、卷曲、深色的头发,松开了,垂下来。“你一定得回家。”
娜塔丽的眼睛里泪珠夺眶而出,流到脸颊上。“那个生双
胞胎的妇女还在出血,你看过她没有?还有那坏脚的婴儿——”她急急忙忙地朝附近一只病床做了个手势。
“他们都在单子上。你现在马上回大使馆去。非常感谢你,你帮助了我们。祝你一路平安。”医生慢慢地走开了。她转向拜伦。“莱斯里-斯鲁神是一个自私自利的坏蛋。他就是不愿意心里惦记着我,好让他少一件心事。”突然她把裙子撩到臀部;这个动作不禁使拜伦心里一跳,尽管实际上那条长及膝盖的厚灰衬裤还不及外面的白裙子富于性感。他心想,她这条难看的衬裤一定是从修女那里弄来的。“拿去,”她说,从衬裤里拿出一只厚厚的钱包,放下裙子。“我就回到该死的大使馆去吧。不过我要你去找一下班瑞尔,把这个给他。我所有的美金都在这里了。你肯为我干这个吗?”
“当然。”
“告诉我,勃拉尼,”娜塔丽说“你还觉得好玩吗?”
他环顾了一下这个吵闹、拥挤,气味难闻的病房,波兰妇女正在这里无可奈何地把新生命送到这个被德国人炸成死城的城市,在垂死城市所能给予的最好照料下,经受着不能改期的临产阵痛。“比桶里的一群猴子还要好玩呢。回大使馆去的时候小心些,好不好?法兰佐斯基街上一座教堂着了大火,他们把街道封锁了。从博物院那里绕过去。”
“好的。你也许会在那幢灰房子里找到班瑞尔,你知道吗,就是犹太公会办公的地方。他是在伙食委员会之类的地方工作。”
“我想我会找到他的。”
拜伦从后面一条小巷走了出来。那里有两个人正在把医院里死掉的人装上一辆双轮大车,和他买来装水的那辆十分相象。死尸躺在铺路石上,那个穿着有红色污迹的白油布围裙的人把他们一个一个地抱起来,抛给另一个人,由他堆在车里。这是些张着嘴、瞪着眼的僵硬的大怪物——象菜场上的死鱼一样,那个人抛起一个骨瘦如柴的老太婆尸体,它分量不重,从身上还挂着的粉红色衣服碎片里露出了灰色的阴毛。
他急急忙忙穿过毕苏斯基元帅大路,向犹太区走去。他听见重炮的轰声和临近的爆炸声,好象就在一所房屋的废墟上爆炸。拜伦哪里喃喃地用惯常的咒语骂着德国人。他离开佛罗伦萨大学后,曾经在德国住过一个星期。他们看来很怪,但是并不比意大利人更怪。他们是外国人,不过还通人情,喜欢吵吵闹闹开玩笑,但是待人接物很有礼貌。然而他们却在这里,包围着波兰的首都,用炸药和飞舞的钢铁轰击它,破坏水管,杀死儿童,把活生生的人变成一堆僵硬的、玻璃样眼睛的尸体,得用大车拉走,进行处理。这真正是最令人愤慨的暴行。把它叫作“战争”并不能使它更加易于理解。
尽管如此,拜伦却发现这个他偶然陷入的奇特而可怕的环境,比他所记得的“和平”要丰富多采、生动有趣得多。给美国大使馆运水,是他一生中所做的最满意的事。他喜爱这个工作。他心甘情愿地在这样做的时候被杀死。可是偏偏他运气极好。这就是他在寻找的新鲜事情。华沙城里的大部分人还活着,没有受损伤,在干他们的事情。这座城市远没有被毁灭或者一半被毁灭。他一路向纳雷斯加亚区走去的时候,经过一整条一整条街的棕色三层楼房子,它们都完整无损地耸立着,安详地,宁静地,看来完全和德国人进攻以前一样。
但是在犹太区就没有这样未受损坏的街区。这是一个广大的冒烟的瓦砾堆。显然德国人是把格外多的炮弹、炸弹抛向这个地区——这是毫无意义的事,因为华沙的犹太人不可能迫使城市投降。这么一阵火与炸药的暴雨,如果不是落在犹太人头上,而是集中到城市的生命线上——如电力、供水、运输、桥梁等——可能很快就把华沙攻破了。对纳雷斯加亚的轰炸,是一支强有力的军队对可怜的手无寸铁的平民进行的一场丧失理性的浪费弹药的袭击。
拜伦在德国的公园长凳上看见的judenver波ten1字样,似乎过分奇特,有点不象真的。对纳雷斯加亚区的轰炸,第一次使他明白了这个古怪事实,就是德国人真的蓄意谋杀这个民族。无轨电车翻倒了,烧得乌黑。发胀的死马在街上成群的肥黑苍蝇下发着恶臭,这些苍蝇有时叮住拜伦的脸和手不放。也有死猫死狗,也有一些死耗子散在沟里。他只看见一个死人,一个弯身躲在门洞里的老头子。以前他已经注意到犹太人运走死人是多么快,他们对待死尸是多么尊重,把装死尸的车用布盖住,跟在它后面沉默而悲哀地在街上走过。
1德语:犹太人禁坐。
但是尽管房屋被炸毁,不断地着火冒烟,到处瓦砾,这个地区仍然充满着忙碌的、拥挤的生活。在一个角落,一所炸毁的学校外面,头戴便帽的男孩子和他们的留胡子的教师一起坐在人行道上,捧着大本子的书在唱。有些男孩子还不比这些书大。报亭子上还挂满了十多种用粗黑的希伯来字母印的不同的报纸杂志。他听见一所房子里有人在练习小提琴。卖枯黄蔬菜和斑斑点点的不成熟水果的小贩,卖罐头食品和旧衣服的小贩,沿了人行道站着,或者在人群之中推着吱吱发响的手推车。一队队干活的人在把被炸房屋的瓦砾从街上和人行道上清除掉。干这个活的人手很多。拜伦对这个感到奇怪,因为上几个星期犹太男人和小伙子——也许因为他们那么容易认出来——似乎从全华沙冒了出来;他们挖战壕,灭火,修水管子。一个戴便帽、穿长袍、灰胡子的老头,弯着腰在一条战壕里挥铁锹,就使所有一起干活的人看起来都象犹太人了。不过他们的确看来好象到处都在挖掘。
班瑞尔-杰斯特罗没有在公会的房子里。拥挤的、幽暗的、昏黑的走廊里,只点着些闪烁的粗蜡烛照亮。拜伦在里面找来找去,遇到了一个曾经看见他和班瑞尔谈话的人,这是一个留胡子的整洁的小个子犹太人,装着一只假眼珠,看起人来闪闪发亮。他用一种德语和意第绪语混杂的语言,说明了班瑞尔正在视察公共厨房。拜伦立刻去找他,在一座灰石砌的巨大的罗马式犹太会堂里找到了他。这座会堂未被损坏,只有一个没有玻璃的圆窗洞上的石制六角星破裂了。杰斯特罗正在一间低矮闷热的接待室里站着,人们在那里排着队,等候几个包着头巾的满头是汗的妇女从木柴炉子上的大桶里舀香味浓烈的菜汤。
“俄国人!”班瑞尔摸着胡子说。“这是肯定的吗?”
“是你们的市长把消息送到大使馆来的。”
“让我们到外面去。”
他们走到街上谈话,远离领菜的队伍。队伍里排着的衣服褴褛的人望着他们,想听他们谈些什么,甚至把手掌遮到了耳朵后面。“我必须把这个向中央委员会报告,”玛瑞尔说。
“可能是好消息。谁知道呢?也许这两个强盗互相刺对方的喉咙呢?这种事发生过。俄国人可能是上帝的使者。”
拜伦把娜塔丽的钱包给他时,他吃了一惊。“她是怎么想的呢?”他说。“我有钱。我有美元。她也许自己用得着。她还没有走出华沙呢。”
拜伦不知怎么办好。他没有想到杰斯特罗会感到不高兴,可是现在这个反应看来是很自然的。他说,美国人也许很快就会在停火的旗子下撤离华沙。
“原来这样。那么我们不能再跟你或者娜塔丽见面了?”
“也许见不着了。”
“嗯,好吧。如果德国人让你们所有美国人都一起撤出去,她就安全了。她对我说过,美国的护照上没有信仰什么教之类的话。对她说我感谢她,我会把这笔钱放在伙食基金里。对她说:vorsicht!1”
一颗炮弹嘘嘘地飞来,在不远的地方爆炸,震得拜伦耳朵作痛。
班瑞尔急忙地说:“你看,他们又回到这一带来了。这些德国人,他们炮轰有个体系。昨天是yomkippur2,一整天炮弹落到我们头上,没有停过。现在,你会见到埃瑞尔了?”
他对拜伦莫名其妙的表情苦笑了一下。”就是埃伦-杰斯特罗博士,”他模仿着英语的发音说。
1犹太人的赎罪日。
2德语:要小心!
“我想会的。”
“告诉他,”班瑞尔说“lekhlekha。你能记住吗?这是两个简单的希伯来字:lekhlekha。”
“lekhlekha。”拜伦说。
“太好了。你是个很好的希伯来语学生。”
“意思是什么?”
“快走。”班瑞尔把一张白色旧卡片给了拜伦。“现在,你愿不愿意帮我一个忙?这是一个在新泽西的人,一个进口商。他寄来一张银行汇票,买一大批蘑菇装船。它来得太迟了。我把汇票销毁了,所以没有问题了,不过——你笑什么啊?”
“是啊,你有那么多事操心,可是你还想着这个。”
杰斯特罗耸耸肩膀。“这是我的事业。德国人,他们或者进来,或者不进来。说到底,他们不是狮子老虎,他们是人。他们会拿走我们的钱。这会是一个很坏的时期,但是战争总归会结束的。听着,如果俄国人来了,他们也会取走我们的钱的。所以——”他向拜伦伸出手去——“所以,上帝保佑你,还有——”
拜伦听见一颗炮弹很近地飞来的声音;这是毫无错误的依稀的嘘嘘声和呼啸声。它打碎了犹太会堂的屋顶,穿了进去。这令人发昏的爆炸,过了一两秒钟以后才响,使他来得及双手捂住耳朵扑倒在地上。奇怪的是,它并没有把正面的墙壁轰倒,这样就保全了排队的人。屋顶的碎片飞到空中,噼噼啪啪地落到街上和附近的房屋上。然后,恰好他和杰斯特罗两人站了起来,他们看着会堂的整个正面建筑象幕布落下一样,滑了下来,发出轰隆的响声和不断的折裂声,分崩离析,坍成瓦砾。现在,排队的人已经跑开,脱离了危险。白色的尘雾冲天而起,马上被微风吹散,但是从这阵尘雾中,拜伦可以看见大理石的柱子和远处墙上未损坏的约柜1的雕花木门,在烟雾蒙蒙的惨白阳光下显得赤裸裸的不得其所。
1约柜,是希伯来人存放经卷的柜子,被认为是上帝的表征,神圣不可侵犯,除高级祭司外,一般人不能看见;见旧约出埃及记、民数记、申命记等篇。
班瑞尔使劲在他肩头拍了一下。“走吧,快走!别呆在这里。现在快走吧。我得去帮忙了。”
犹太男子和小伙子们已经拥进这个新的瓦砾堆,许多小火正在那里闪烁。尽管他对犹太教知道很少,拜伦明白,他们是要去抢救经卷。
“很好,我回到娜塔丽那里去了。”
“好吧。谢谢你,谢谢你。祝你们两位一路平安。”
拜伦小跑着回去。约柜暴露在阳光底下,就象一曲强有力的音乐,使他震动。他从华沙的犹太区穿过,一路回去,看着这些一排排破毁的灰色、棕色的房屋,这些石子铺地的街道和泥泞的小巷,这些晒着衣服的简陋院子和棚屋,这些成群的留胡子戴宽边帽的安详的犹太人,这些在炸弹底下嬉戏的快活的黑眼睛儿童,这些推着小车、提着篮子劳累而顽强的街头小贩,这些挂满各种报纸、杂志、小册子和平装书籍的报亭,这些弥漫着烟雾的阳光,这些翻倒的无轨电车,这些死马——他看看这一切看得特别清晰详尽,每一个景象印在他的脑海里,仿佛他是一个画家一样。
他发现德国飞机排成密集的三角队形从北边飞来,既不感到惊讶也没有什么恐惧。这种景象已经司空见惯。他继续小步跑着,稍为快了一些,穿过逐渐空旷的弹坑累累的街道向大使馆跑去。他周围的人瞧着天空,躲藏起来。第一批飞机都是斯杜加,它们俯冲下来,喷出黑烟。拜伦听见房顶上波兰人微弱的机关枪在忿怒地咯咯回击。有一架飞机向他正在奔跑的街道俯冲下来。他跳进一个门洞。子弹噼哩啪啦地打到铺路的石子上,向四面八方一阵阵地飞溅。他眼看着这架飞机升高飞去,然后继续奔跑,嘴里喃喃地用惯用的脏话咒骂德国人。
拜伦慢慢滋长一种感觉,似乎觉得德国人干得出来的最坏的坏事都伤害不了他。在他看来,他们无非是一帮下贱的粗笨的屠夫。他肯定美国立即会从忿怒中站起来,跨过大西洋,把他们彻底打垮,要是英国人和法国人的确是太衰弱、太害怕因而不能这样干的话。他想,在他周围发生的事在美国一定成为报纸上的大字标题。他要是知道这场结果已很明显的波兰战争已经在美国报纸上移到了后面几版,人们对于国会修订中立法案的所谓“大辩论”由于全国联盟锦标赛跑大会的临近而甚至一无所知时,他准会气得目瞪口呆。
他大步跑进大使馆的大门,几乎喘不过气来。门口站岗的海军陆战队向他敬礼,亲切地笑了一下。里面,因窗上贴着布条、挂着灯火管制用的窗帘而变得乌黑的大餐室里,大约五十来个被围在华沙城里的美国人,正坐在活动支架的长桌边吃午饭,桌上点着油灯,高声地谈着话。斯鲁特和娜塔丽,还有一个脸色黝黑的小个子叫马克-哈特雷,以及另外几个人,坐在大使的光亮的餐桌边。拜伦由于跑了长路还喘着气,就把他和班瑞尔见面的情形告诉了娜塔丽,不过他没有提起会堂被炸的事。
“谢谢你,勃拉尼!愿上帝保佑他们全体。坐下来吃点儿东西。我们有精采的裹面包屑的小牛肉排,简直是奇迹。”
斯鲁特说:“你是不是在这次空袭的时候从街上跑回到这里来的?”
“他脑袋里装的是鸭子毛,那么轻率。”娜塔丽说,深情地看了拜伦一眼。
“拜伦没有问题。”哈特雷说。他们在地下室里消磨长夜的时候,他是和娜塔丽、拜伦、斯鲁特一起打桥牌的第四家。马克-哈特雷的名字以前曾经是马文-霍洛维茨,他喜欢对这么改名换姓开玩笑。他是做进口生意的纽约人。拜伦在娜塔丽旁边的一个空位子上坐下,取了一块肉排。它有点古怪发粘的味道,但是吃了一个星期的罐头小鱼和香肠之后,它还是挺好吃,何况他又饿了。他吃完一块,又用叉子叉了一块放到自己盘子里。斯鲁特对他笑着,又得意地环视了一下高高兴兴地吃着肉排的美国人。“顺便问一句,这里有没有人反对吃马肉?”
“我当然最反对,”娜塔丽说。
“好吧,那就太糟糕了。你刚刚吃下去。”
娜塔丽说了声“啊哟!”拿餐巾捂着嘴恶心起来。“我的天。马肉!我真要把你杀了。为什么你不警告我?”
“你需要营养。我们都需要。很难说我们会碰上什么事,我刚巧有机会买到这东西,我就买了。你们刚才吃的还是波兰的一匹纯种。市长昨天下令宰了一千多匹。我们弄到一份还算运气。”马克-哈特雷从大菜盘里又取了一块肉排。娜塔丽说:“马克!你怎么能吃?是马肉!”
他耸耸肩。“我们得吃。我在犹太人饭馆里吃过更坏的肉。”
“嘿,我不主张遵守宗教信仰,可是我没法吃马肉。我宁肯吃狗肉呢。”
拜伦把盘子推开。他肚子里感觉到马肉的分量,嘴里还留着马肉黏糊糊的滋味,又想起犹太人街道上苍蝇群集的死马的臭味,这些都在他的意识里混杂成为一件事情——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