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第一盏的两品前菜入口,姜伯言方如大梦初醒般回过神来,脸色登时变得异彩纷呈。
他终于知道周遭那些或奚落或同情的目光意味着什么。
龙凤呈祥。
金玉满堂。
姜伯言望着筷下色彩斑斓样式精美的精致菜式,端的是如描似画,持箸的手微颤,他不确定自己方才吃进嘴里的是哪一道菜,只觉酸中带涩,涩中带苦,苦中带辛,辛中带咸,咸中又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异味,他大瞪着眼泪水几乎都要涌出来,连忙抓住了手边的杯子一口灌进喉里,却又是“噗”一口喷出来。
杯里不是水,是似酸非酸的酒。
菜方上过四品姜伯言已然绝望,却有苦说不出,不敢怒亦不敢言,只因每上过一盏菜那个眉目如画的可爱老板娘都会笑吟吟过来问一句“可合胃口”,每当看到那对小巧又迷人的梨涡,他都会忍不住鬼使神差地点头称是,这个惹人怜爱的女孩子似乎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的手艺有多么难吃,仿佛所有人都在用千金万两呵护这一个不忍拆穿的谎言,这样天真妩媚的女孩子,有谁会忍心让她有一丁点难过受一丁点委屈。
尽管这个女孩子看上去一点都不脆弱,永远都是那么天真泼辣又快乐。
姜伯言越来越渴望看到那个怒放的新鲜牡丹花一样的老板娘,同时却又越来越不希望看到那张满怀期待的笑语盈盈的脸,因为看到老板娘,便意味着看到第三盏菜,看到第三盏菜,便意味着吃光前两盏……姜伯言却有些欲罢不能,面前的菜肴于他而言是甜蜜又痛苦的煎熬,他手中的筷子起起落落,为了那张花一样绽开的笑颜,极力忍受着唇齿间的不堪。
“呕——”
二十八年养尊处优锦衣玉食的姜伯言,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自己如此狼狈,他毫无形象地肆意呕吐着,像巷里的平民像街头的乞丐那样普通又狼狈地呕吐着,陈旧朴实的木桌上青黄横流,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虚脱,然后他两眼空洞脚步虚浮地跌下楼去,失魂落魄飘出门,不声不响地上了马车。
回到齐国后姜伯言大病一场,半年后齐王重立太子,对外称伯言公子心有所悟崇道归隐,传言里则说他被天外天的老板娘迷得神魂颠倒,患了失心疯。
而此刻那个迷死人不偿命的老板娘正闲闲散散坐在帐房的柜台上,悠悠架着一双二郎腿,水红色的绣花鞋尖微微向上翘着,随意从麻袋里捞出一把金子在掌心里掂动。
帐房的门“吱呀”一声推开,尖嘴猴腮的小二闪进房来掩起房门,笑嘻嘻对着那个坐在柜台上的女子道:“叫了三更宴的客人已半途走了。”
“已是最后一个了?”女子随手将金稞抛开,立时变做盘膝,露出一小截幼白的脚踝,微微偏着头,露出颊边的一对小小梨涡。
小二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讨好地出声道:“可要给姐姐备车?”
老板娘随手抄起案上的笔杆顺势居高临下敲在他头上,一边笑骂道:“臭龟毛,几时学的这些花里胡哨,牵马!”
“姐姐几时也带我去?”小二摸着头上并不存在的包嘻皮笑脸道。
老板娘翻个白眼跳下来:“小孩子家懂什么,还不备马!”
半个时辰后,一个俊俏的白衣书生自酒楼漫步而出,小二早已牵着一匹通体雪白的马在街前候着,书生接过缰绳翻身上马,虽是男装却难掩丽色,一声轻叱一人一马绝尘而去,小二躬身遥遥招一声“客官慢走”,直至看不见影,方转身回到店里闭上了门。
竹青已焚上了香,换好了宽松素净的麻质静衣,静静在茶室内安坐冥想,和等待。
每月的这个时辰都会有一位特别的客人。
离约定的时间尚有一盏茶的功夫,竹青缓缓睁开眼。
茶室外传来脚步声,却不是那位熟悉的客人。
竹青神色淡淡。
“安息香?”青帘掀动,一个高挑的劲装女子走进来,含着自信而从容的笑,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竹青未动,淡淡开口:“你只有一盏茶的时间。”
来者挑起眉毛:“我不是来刺青的。”
“我知道。”竹青平静应。
“呵,”那女子一笑,“不愧是一寂大师的关门弟子。”
竹青并未反应,寂然如一支虚竹。
“我听说,”女子自顾自坐下来,毫无顾忌地摆开茶具为自己沏过一杯茶,深深嗅了一口方道,“每个刺青的背后都有一个秘密,”顿了一顿含笑望着对面安然寂坐的刺青师,“我只想知道,关于你等的那个人。”
“恕难从命,”竹青安安静静抬眼,微笑着道,“师父说过,这些事情我必须了解,却不能说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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