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苦痛的终结

暗淡光芒的晶体镶嵌在洞穴顶端，像极了星辰的样子。

    脚下踩着的是某种不知名的柔软的沙土，四周没有植被，只有一簇簇金属的崖山，自由地生长成树木花草的模样。

    他低头看去，自己仍然穿着法奥斯的白色制服外衣。

    脑海中的妙尔也没有了声音，像是又睡着了。

    龙心不再跳动，但身上也没有任何的伤口，就连在之前疯狂推动下来到某种极限的力量也同样消失不见……只剩下干干净净，仿佛婴儿一般纯净的人类之躯。

    “……”

    无言的他茫然四顾，良久之后迈开脚步。

    感觉到前方似乎有什么在呼唤着自己，楚子航决定沿着脚下这条狭窄的小路，前往道路的尽头去看看。

    奇妙的是，在这宁静的奇妙世界中，不需他要走得多远，也许只是才迈开脚步，楚子航想要去往的地方就自然而然的出现在了眼前。

    那是一汪平静的水潭。

    一名穿着黑色绸缎般的长衫，没有四肢的黑发少年静静的躺在那里。

    如瀑的黑发飘在水面，寒冷的潭水浸透了他身上单薄的衣物，为少年紧闭双眼的秀丽容颜增添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妩媚……某种超乎性别、种族的美丽就存在于君王的眉目间，令楚子航有了片刻的恍惚。

    他自然能认得出来，这就是此前与自己厮杀的龙王。

    ——青铜与火之王，康斯坦丁。

    楚子航也从龙王身侧的水面倒影中，看到了自己现在的模样。与他原本打扮相同，但一张冰冷的银色铁面仍然紧紧地贴在他的面孔之上，遮蔽了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金色的双眼。

    再次与死敌相见，出乎意料的，他感到自己的心情十分的平静。

    也似乎是察觉了他的到来，平静如镜面的潭水泛现点滴的波纹，康斯坦丁睁开了双眼，平静的黄金瞳与岸边俯视着自己的少年对视在一起。

    “这里是……”楚子航问道。

    笑容又一次出现康斯坦丁的脸上，这位温和的君王似乎就是这么一位爱笑的龙。

    即使眼眸中不灭的烛火已经熄灭，他的目光仍然温润，令人难以真正地生出对他的敌意。

    “暴食之翼。”

    康斯坦丁说道：“它对应的是天空与风之王中的『意志之主』，能让我的意识去做到一些奇妙的改变……比如说，创造一个梦之茧一样的意志世界。”

    “你就把这里的一切，当成我和你一起做的一个梦吧。”

    “为什么……”楚子航面具后的表情有了些许迷茫：“为什么要这么做？”

    看着面前年幼的人类面具后略显空洞的双眼，龙王表情中有些许的欣慰。即使暴食之翼的效力仍在维持，但其实结局已经定下，那已经消失、不再束缚他们的契约锁链就是证明。

    他邀请楚子航来到这里，只是为了在这不会有任何人干扰的地方，和他说上一些话。

    “你赢了，楚子航。”

    直呼他眼中幼小的男孩的姓名，康斯坦丁坦然道：“尽管为自己自豪吧，你拼尽一切思想和信念的战斗到了最后，从我手中取得了胜利的桂冠……这是在龙族支配的时代中，未曾有任何的人类曾拥有过的殊荣。”

    但楚子航并没有为龙王的肯定而感到喜悦。

    在拼尽全力与康斯坦丁的战斗中，他的确能体会到为了激烈的生存而产生的快乐，但在这胜利之后，男孩却并没有拥有胜利的实感。

    “你没有用自己的全力。”楚子航直言：“如果是拿出和步舜老师交手时展现过的那种力量，就算我和妙尔再怎么变强……现在也绝对赢不了你。”

    这正是……楚子航所感受到的『失败』。

    听到楚子航不自觉的有些低落的话语，康斯坦丁颇有些开怀地睁大了双眼。

    明明看起来是他的外表更加稚嫩，但却又给人一种温和的长辈般的感觉，仿佛一株形态素丽，气味芳香的银钟花，淡雅怡人，令周围的一切都变得安然宁静。

    “尽管接受自己的胜利吧。”他说道：“在下定决心毁灭人类的那一瞬间，我就成为了失败者，这正是令我要与你定下契约的根本理由。”

    楚子航不解：“为什么这么说？”

    康斯坦丁摇了摇头：“为了不打草惊蛇，具体我不能说得太多。你只需要知道人类的存在，在这个时代有不可取代的重要性……”

    “决不能让人类灭绝，否则，你们将迎来最坏的结局……”

    “这是我的最终得出的结论。”

    这着实是一件足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事。

    执着于毁灭人类的兄弟二人，在这最后居然会得出如此结论……或多或少，有种地狱般的幽默感。

    楚子航点了点头，没有多问。

    康斯坦丁便明白他已经将自己所说的话放在了心中，又带着几分的怅然凝望着天幕上那一颗颗仿造了星星的矿石，幽然说道：

    “我想告诉你……不要放弃自己，不要成为我们这样可悲的龙王。”

    “总有些东西，是不能忘记的。”

    “复仇这种想法带来的力量，只会在命运的操控中永久的颠沛流离。唯一能够超越命运桎梏的，不是其他的东西，而是……”

    “【爱】。”

    想到这里，他忽然又笑了起来。

    连带着楚子航也被他的笑容所感染，紧皱的眉头放松开来。

    康斯坦丁看了一眼自己左右失去的双臂，感叹道：“如果不是哥哥对我的爱，他就不会创造出七宗罪……可以说，正是爱改变了我们的命运，也让你来到此处。”

    “即使是不可逆的命运，也会在爱的推动下，出现一个又一个的疏漏。”

    “或许最终某个时刻，它才能成为打破一切的契机……”

    那份光景，却是已经与康斯坦丁和自己的哥哥无缘了。

    但他的视线仍然清澈，并未有半分的悔意。他注视着楚子航，目光并不像自己的哥哥一样冰冷残酷，反而像是午日的太阳，轻抚着他眼中的生灵，流露出慵懒温柔的意味。

    “不过，你仍然需要力量。”

    康斯坦丁凝望楚子航，像是在祝福般轻声道：“在约定之日到来之前，从他那里赢得最终战斗的胜利，是你唯一能够摆脱奥丁咒缚的可能。”

    “我会的。”楚子航认真地回答道。

    “呵……只是想做，和能不能做到是两回事。”

    康斯坦丁说完，忽然低声咳嗽了两声，在水谭中荡起微弱的涟漪。

    残余的体温似乎正在逐渐离开这位龙王已不再有心脏跳动的身体，但他没有在意，继续说道：“你最大的欠缺之处，就是缺乏真正的积累……与跨越了漫长时光的龙王相比，更是你无法真正跨越的鸿沟。”

    楚子航忽然感觉到，有一股温暖的感觉传递到了自己胸中。

    有力的心跳声重新地在他身体中响起，带着太阳般温暖感觉的温和龙血从骨髓中涌出，顺着脉络流向身躯的每一个角落，。

    就在楚子航微微张口，不知所措的时候，康斯坦丁又笑了起来：

    “所以，我把我的心脏送给你。”

    这一刻，楚子航终于明白。

    为什么战斗中，康斯坦丁总是会有意无意的伸手触碰自己的胸口？

    为什么拥有能将整个世界都覆灭于光辉中的龙王，为何只在与自己的战斗中显得如此虚弱？

    ——答案就是现在。

    康斯坦丁所做的一切，为了在他赢得最终胜利的此刻……将自己的龙心送给他。

    “虽然以前总是觉得有些困扰，但我在龙族里面，是被叫做『无限轮转君王』哦……我的权能能从有无中精炼出无限的能量，就连芬里厄他也不及我。”

    “尽管这力量就连我自己也难以承受，不过，作为给你的礼物还是很有用处的。”

    康斯坦丁闭上了双眼，却又像是雀跃的孩子般说道，“你就好好地把它收下吧，以后一定会用得到的。”

    感受着心脏跳动之际传递而来的越发温和的力量，楚子航望着身前仿佛一具破裂玩偶般的黑发少年，愈发难以接受。

    “为什么……？”

    为什么康斯坦丁要做到这种地步？

    在这意志的世界中，并未有谎言存在的余地，所以楚子航才能体会到……康斯坦丁所说的一切，所做的一切，都是出自真情实意。

    身边的景象出现淡淡的扭曲，愈发衰弱的龙王似乎已经无法继续维持这个世界的存在。

    康斯坦丁温和地回应着他的疑问：“因为，你是我眼中的孩子。”

    一个……即将成为“大人”的孩子。

    “大人的世界需要谎言和暧昧，即使知道自己错在了什么地方，也仍会选择故作不知。”

    少年模样的龙王轻声道：“哥哥为了我选择成为‘大人’，背负一切过错与罪责，我才能也像个孩子，静静地依偎在他冰冷又温暖的怀抱中。”

    “过去所受的伤痕，结出的疮疤日渐斑驳。”

    “为了前进一步，现在的你选择了带上面具，也要成为大人了。”

    穿着一层层的伪装，掩盖真实的自己，将追逐着自己的情感深深的藏入心中。

    面对苏茜的心意，楚子航就是如此选择的。

    在烛日之神的瞳中，他一路奔跑，像是害怕背后的温柔追上自己的孩童，无助地踉跄在黑暗的道路上，身上残留着那个夜晚时打湿他全身的骤雨。

    “你当然可以向前。”

    “但为了成长，舍弃过往的一切，将它变作心里的涂鸦……用这种方式成为的大人，注定了会在某个无助的夜晚再次失声痛哭。”

    “不要成为那样的大人。”

    “因为……你还有爱你的人，可以去爱的人，不是吗？”

    染着尚未完全熄灭的火星的余灰潭水中浮现，龙王睁开双眼，以此作为了新的臂膀与双腿，从不再平静的潭水中站起身来，一步步地走到了楚子航的面前。

    踮起脚尖，伸手拍了男孩的肩膀，康斯坦丁微笑着取下了他脸上的面具。

    “尽管走在阳光下的天桥上吧，孩子。”

    背对着楚子航，他哼着只有自己听得懂的曲调，向着楚子航走来时的路径慢慢走去。

    走入那悠久的黑暗，康斯坦丁的身影愈发淡薄如泡影。

    梦之茧的世界，其中的一切也逐渐摇曳如烟。

    当楚子航从这最后的离别中回过神来时，就发现自己已经重新站在了黄金乡的大地上。

    只是这本应死去的大地，竟是不知何时在他眼前长出了一颗青草，在他的黄金瞳中轻轻的摇晃着。

    回想着那位君王最后的期许目光中，楚子航抚摸着自己不再被铁面覆盖的面孔，摸到了眼角不知为何流下的两行清泪，在他指尖带着淡淡的暖意。

    至此，迎来这场漫长苦刑的结束。

    ——2008年夏，『青铜与火之王』康斯坦丁

    ——【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