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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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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望着,同时十分注意地听着是不是有安卡的声音。

    他弄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没有睡醒,还是怎么啦?”他一边儿想,一边儿用手按着那感到疼痛的头“乡下生活真见鬼。”

    他骤然觉得烦躁不安,便去见卡罗尔。

    “不能早一点走吗?”

    “你在这儿也呆腻了?”

    “是啊,我在这儿什么都乱了套了,觉得象一只被踩烂的套鞋一样,夜里睡不着觉,现在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那你在草地上躺一躺,闻闻花儿的香味,听听草叶儿的沙沙声响,欣赏欣赏鸟儿的歌唱,晒晒太阳,有空多想想啤酒,要不然就想想黑脸儿的安特卡。”卡罗尔嘲弄他说。

    “说句老实话,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这花园我就是反复看上二十遍,又能怎么样?我看见它确实挺漂亮,苹果树都开了花,到处都是青草,可是这对我来说是一钱不值的。我去过草地,那里挺美。我去过牛栏,哪儿都去过,什么都见过,可我对什么都腻了。安卡冲我赞赏森林,可我见到的是,那里的树很大,那里很潮湿,连坐的地方都没有。”

    “你干吗不说呢,她会叫人给你搬一把小椅子去的。”

    “我不放心我的母亲,还有”他没说完这句话就闭上了嘴,用脚狠劲地踢开了草坪上一个新垒的土堆。

    “你放心吧,咱们马上就走,不过我还得好好结束这次痛苦的奴役。”

    “奴役?”马克斯感到诧异地问道“未婚妻和父亲,这是奴役?”

    “我说的不是他们,说的只是那些东拉西扯的讨厌鬼,他们今天要来吃饭——会见。”他赶快改口,更正这句说走了嘴的话。可是马克斯却不管这个,他想使卡罗尔相信查荣奇科夫斯基是个罕见的平易近人的人,神父很有理智,等等,卡罗尔为此感到奇怪,抬起头,看了看他。

    “你胡诌什么呀?昨天你还赞扬农村,今天倒好,腻味了,想回罗兹去。昨天你还说那两个人是小戏里的人物,今天又为他们辩护。”

    “我就喜欢这样!”马克斯涨红了脸,嚷着向花园里走去,可是他马上又回来了,因为安卡在台阶上叫他:

    “先生们,该去教堂了。”

    这时,他把烦闷、厌腻、寂寞全都忘了,只是瞪眼望着安卡。安卡站在台阶上,正往手上戴着长长的小白手套。

    今天她穿一件布满了精工巧制的浅粉色图案的很薄的米黄色上衣,显得秀美。她的腰带和领口也是浅粉色的。她的宽边帽很大,很浅,上面缀饰着勿忘我花和白色的纱带。

    她十分妩媚动人,一双灰色的眼睛闪烁着风华正茂、精力旺盛和雍容华贵的奇光异彩,马克斯不知道下面该说什么。

    他在她身边来回走了一个时候,心绪平静了些,然后便用一个工厂主的眼光打量了她的上衣一番,郑重其事地低声说:

    “这真是你的‘珠宝’呀,卡罗尔!配上这个颜色的衣服,十全十美。”

    “鸟儿换了毛,会更神气。”安卡听到他的话后,大笑起来,接着说道。

    她的笑声触动了他,因此他稍微后退了点,望着他们去教堂所走的这条宽阔的街道。

    这小镇是个破败不堪的地方,住的大都是犹太纺织工。在每个窗口几乎都有一台纺织机。在一些肮脏黑暗和窄长的门道里,坐着许多犹太老太婆,正在用纺车纺纱,因此从每个窗口都可传出纺织机的单调的轧轧声,震动在寂静的充满着阳光的空气里。

    一间简陋不堪的小店铺半掩着门,好象要阻挡满街的灰尘,怕它们飞进去。

    在大街的街心,那永远干涸不了的泥泞水洼现出一片黑色,成群的鸭子在里面找食吃。

    市场就是一个沙土坡子,它的周围都是用木头棍子支撑着的尖顶房屋。它的旁边,修道院对面,还有几幢刚刚被火烧毁的房子,在一片残垣断壁的瓦砾堆中,仅仅竖着几个光秃秃的大烟筒。

    修道院的院墙已经倒塌,这里丛生着各种野草和成堆的野橄榄苗子,还种有枝叶纷披的高大的白桦树。通过院墙坍翻之处,可以望见教堂里墙皮脱落了的山墙和隐藏在墓园一角的漂亮的钟楼。

    墙脚下,在白桦树荫里,停放着几十辆农民的大车和马车。在远一点的地方,市场中央,有十几个货摊子挤在一些布篷下;除此之外,别无他物,因为太阳越晒越烈了。

    他们在墓园里停了下来,因为人太多,挤不进教堂。

    安卡在通往圣器所的台阶上坐下,开始祈祷,马克斯和卡罗尔走到白桦树下,也在一块长了青苔的古老墓石上坐下;

    这些墓石整整一排全在墙的下面。

    祈祷仪式已经开始。那教堂里的低沉的风琴声通过半敞开的门传出来了。时而可以听到风琴手的高声呼唤,时而响着庄严肃穆的合唱声,时而那神父微弱的话声也在万头攒动的人浪上飘过;这人浪拍击着门框,打在祭坛的栅栏上,忽儿伴随着嗡嗡的祈祷声、叹息声和咳嗽声来回地飘游着。有时候,一切甚至归于沉寂,于是尖厉刺耳的青铜钟声便隆隆响起来了,应和着它的是从众人胸中迸发出来的深长的叹息。可是,那墓园里所有的人却都跪在地上,捶打着胸膛,然后又回到白桦树下和院墙瓦砾堆中他们刚才坐过的地方。

    “咱们生产的头巾!”马克斯指着几个女人轻声地说。这些女人正盘腿坐在沙堆上,数着念珠,她们在阳光下象簇簇罂粟花一样十分耀眼。

    “已经褪了色啦!”卡罗尔带着几分讽刺地说。

    “褪色的是帕比亚尼策1的,我说的是那些带绿花纹紫红色的,什么时候也褪不了色,管你在太阳底下曝晒,——就是不掉色。”——

    1波兰地名。

    “倒也是。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两位先生好!”旁边一个低嗓门说。

    斯塔赫维尔切克手里拿着礼帽,仪态潇洒,身上冒着香味,站在他们跟前了;他象老熟人一样伸出了一只手。

    “你怎么到库鲁夫来啦?”马克斯问。

    “回家过节来了。我爹正吱吱哇哇弹风琴呢。”他十分轻蔑和放肆地说,一面转着手上的好几个戒指。

    “你在这儿还要久玩吗?”

    “今天晚上就走,因为我的犹太老板不给长假。”

    “那你现在在哪儿干呢?”

    “在格罗斯吕克事务所,不过是暂时的。”

    “不干煤炭这一行了?”

    “还干。我的办公处在米科瓦耶夫斯卡大街,因为格罗斯吕克把他的缺德买卖让给了科佩尔曼,我又不愿意跟这只癞皮狗干。你们的工厂弄到煤了吗?”他冲卡罗尔弯着腰,低声地说道。

    “还没有。”马克斯回答说。

    “你能提供什么条件?”卡罗尔冷冷地问。

    斯塔赫坐在他身边的一座墓上,开始在笔记本上迅速地写算起来,最后他把一纸账目放到卡罗尔的眼皮下。

    “太贵了!勃劳曼卖的每斗要便宜七个半戈比。”

    “他是贼,骗子!每车厢要少给你十斗。”斯塔赫轻声叫着。

    “你以为我连这个都看不出来?”

    “他给的量甚至更多,因为他在发货前掺的水不是白掺的呀!”

    “也许是这样吧,可是谁能担保你不这么干呢?”

    “那好,我就按勃劳曼的售价向你供货,差不多一个子儿也不赚,我看重的是这笔生意成交。这话我已经跟韦尔特先生说过了,他告诉我说,得等博罗维耶茨基先生拿主意。那么,怎么样?”他十分客气地问道,没有计较卡罗尔刚才的话和他那种冷淡、傲慢的口气。

    “你明天来找我们,再谈一谈。”

    “你们大概要多少煤呢?”他问马克斯。

    马克斯没有把话听清。

    大家都沉默了。游行的行列随着庄严肃穆的钟声和众人的歌声,走出了教堂,象一条长着华盖黑头的长蛇。神父也在华盖下面走着。这条长蛇从大门出发,女人们红、黄、白色的衣裳混杂着农民的黑色长袍和点着的蜡烛,就象它的鳞片一样斑驳多彩,闪闪放光。这条蛇弯弯曲曲地在教堂的灰色墙壁和高墙般的白杨树之间爬过之后,便把它长长的躯体环绕着整个教堂。

    宏亮的合唱声震动了暑热的空气,冲上炽白的天空,连成群的鸽子也从教堂的塔顶上,修道院的破损屋顶上惊得飞了起来,在高高的苍穹中兜着圈子。

    游行队伍返回了教堂,歌声也止息了。只有桦树叶子仍在哗啦哗啦地响着,十分困倦地摇晃在火辣辣的热浪中。可是不一会儿,修道院里传来了鹅的嘎嘎叫声。那歌声、钟声和风琴的演奏声又响彻了教堂里面。

    天气越来越热,太阳不断地把烈火烧在小镇的木板瓦屋顶上,好象要把它的全部威力施展出来。在轻微震颤着的空气里,充满了一片死寂,它笼罩着目光所及的、似乎是被热呼呼的蒸汽遮盖了的绿色的田地,纹丝不动的果园,碧绿的草地,笼罩着象黑色带子一样环绕着小镇的森林。在林间光秃秃的沙丘和山峦上,现出一片黄色。

    “你听说没有,纽曼让步了?”马克斯问斯塔赫。

    “听说了。”

    “让到底了?”

    “倒也没有,让得不多,大概百分之三十吧。你们亏了吗?”

    “因为我们亏了点。”他不耐烦地把手挥了一下。

    “也许我可以找个什么人,让他买了你们的这份权利,当然得便宜点,得给我提点成。”

    “嘿,你可真是鬼迷了心窍——什么都想捞一把吗?”

    “在什么情况下也不能少捞。”维尔切克大声喊道,笑了起来。

    “库鲁夫你很熟悉吧?”马克斯改了话题,因为卡罗尔斜着眼睛瞅了维尔切克一下,可是一声不吭。

    “我是在这儿生的,在这儿给神父放过鹅和牲口,用后背拉过大绳,这些事西蒙神父能说得更详细。我放过牲口,你或许不信?”他瞅着马克斯为难的神色,带讥讽地问道。

    “看你现在这个神气,难以相信。”

    “哈哈哈!你是恭维我。放过牲口的,放过!肩膀拉过大绳子,给神父修过风琴,在修道院给神父擦过皮鞋,还不光打扫教堂,什么都干过。我一点也不以为耻,干活糊口嘛,事实永远是事实,而且,也是一番经验,经验就是取利的资本。”

    马克斯一句话也没有回答。卡罗尔则鄙夷地从各个方面打量他,讥讽地笑着,因为他打扮得太过分,甚至可笑。

    那色彩鲜艳的方格子呢料、漆皮鞋、白绸衫、钉上了一颗大宝石的领带、十分讲究的外套、闪闪发亮的大礼帽、长长的的金表链、从未用过的夹鼻眼镜和老在指头上玩弄着的几个贵重戒指,既同他的长满脓疮耷拉着的大脸蛋、两只闪亮的刁钻小眼、布满皱纹的低低的前额很不相衬,也同他那扁平脑袋上的、颜色莫名奇妙的、散乱着的头发、又长又尖的鼻子和向外翻着的肥厚嘴唇很不协调。这是一张哈巴狗似的脸,一副尖得象鹳鸟一样的嘴。

    人家不理睬他,他也不在乎。他时时笑着,带着一种自以为是、悲天悯人的微笑瞧着他们的脑袋。等到祈祷完毕,人群开始拥出教堂,从他们身边走过时,他挺直了门板一样的身躯,凑近卡罗尔,十分傲慢和冷冰冰地望着库鲁夫的一群群男女乡亲,望着一起放过牲口的伙伴和朋友——他们看到后诧异地瞥了他一眼,可是不敢走过来跟他打招呼。安卡也走过来了,他跟安卡低眉顺眼地请了安,安卡请他共进午餐,他顿时高兴得涨红了脸,把嗓门喊得很大很大,表示感谢,故意让从旁而过的人听见:

    “我得回家去,因为几个姐妹都来了。现在不得不放过这个宝贵的机会,真是万分遗憾,只好等以后了。”

    “我们现在去看西蒙神父。”安卡低声回答说。

    “我陪你们去,我也要看看他。”

    他们慢慢走过挤满人群的墓园。

    一群一群穿着棉布工作服、戴着帽檐很亮的帽子的农民和披着五颜六色头巾、身穿毛线衫的农村妇女都对卡罗尔毕恭毕敬地行礼。可是人群的大部分是回家探亲过节的工厂工人,他们一动不动地站着,以挑战的眼光望着他们的这位“厂老板”

    卡罗尔虽然认识过去布霍尔茨工厂的许多工人,这时候却没有一个工人对他行礼。

    只是一些女人老是走到安卡面前,亲吻她的双手,或者冲她伸出一只手,寒暄几句。

    卡罗尔于是跟在她的身后,转着两只眼,张望那大群大群的人们。马克斯也兴致勃勃地东张西望,维尔切克则压在后面,十分客气地对一些人大声打着招呼:

    “你们好!你们好!”他握着每一只伸向他的手,询问对方的工作、对方的孩子、健康。

    几乎人人都向他鞠躬致敬,善意地望着他。他们感到自豪,因为从他过去在这个地方打架、放牲口的时候起,他们就认识这位大人物,这是他们的人。

    “敢情他们都认识你呀。”当他们走进神父的花园时,马克斯惊叹地说。

    “认识,整个镇子都爱维尔切克先生,为他感到自豪。”安卡兴奋地说。

    “他们这种爱戴给我的好处,不过是把我这双干净手套捏得又肮又臭罢了。”

    说着他摘下手套,故意惹人注意地往树丛里一扔。

    “等回家时他会捡起来的。”卡罗尔低声议论说。

    维尔切克听见了这句话,气得直咬嘴唇。

    西蒙神父住在修道院一层几间由单间改成的耳房里,它们的窗户面对着一个照料得很好的大果园。

    大木栏杆是不久前安装的,木头还是黄色,通往房间。

    葡萄架遮掩了整整一堵围墙,绿色的藤叶悬挂在窗口之上,丁香树的繁茂枝条紧挨着窗口,大簇大簇的鲜花快伸到了屋里。

    西蒙神父刚刚穿过修道院回来,就十分热情地在小厅里接待他们。这儿的墙壁才刷上石灰,透过它还隐约露出盖满拱顶的旧壁画的模糊不清的颜色和残缺的轮廓。

    小厅里充满了盛开的丁香和从浓绿果园反映出来的绿中带紫的色调。

    他们一进屋时,一股潮湿的凉气就迎面扑了过来。

    “你好吗,斯塔赫?癞小子,你昨天怎么没上这儿来,嗯?”

    “来不了啊,我的姊妹都来了,我连一步也离不开家。”维尔切克一面亲吻神父的手,一面解释说。

    “你爸爸跟我说过。你就不能换换他,来参加唱诗班,嗯?老头儿连步都迈不开了。雅谢克,雅谢克!混小子,把我的烟袋拿来,给客人抽支烟。”

    “弹琴我都忘光了,神父,你要是允许,我就好好学一段弥撒曲再来弹。”

    “好啊,好!安卡,安纽霞!快过来,孩子,帮我招待招待客人。你瞧她,还以为我会让她闲着呢!”神父笑了,一面忙着把桌子搬到房中间。

    “你早就认识神父吗?”马克斯问维尔切克。

    “小时候就认识。头几个字母和头几烟袋的打就是同时在神父那里领受的,不用我多说,真够呛。”斯塔赫笑着说。

    “你说过头了,我亲爱的好人,过头了,没怎么用烟袋打过你呀!”

    “我公开承认,比我该挨的打要少。”

    “哎,这就对罗!你说话公道,日后一定能成人,嗬嗬,不错的人嘛!雅谢克!雅谢克!这混小子,藏到哪儿去了?”

    等不到雅谢克来,神父亲自从隔壁房间里取来了各种精美的食品,摆在桌子上。

    “我的孩子们,亲爱的好人们,卡罗尔先生、巴乌姆先生、斯塔赫,请喝杯樱桃酒。藏了六年啦,甜得跟蜜一样。瞧这酒的颜色,请瞧瞧吧——真正的红玉。”

    他把酒杯举到阳光下,杯中的樱桃酒果然变成了红玉和紫罗兰的颜色。

    “请,请尝尝奶油点心,我告诉诸位吧,一到嘴就化。喂,请尝尝吧,不然安卡要生气了,这是她亲手做好了送来的。”

    “西蒙神父,一会儿咱们去吃午饭。”

    “你别说了,姑娘,没你的事。嘿,你瞧她,倒喧宾夺主起来了。先生们,喝啊。”

    “我们等一等慈善的神父。”

    “我不喝酒,我亲爱的好人们,我不喝。安纽霞,喂,你替我喝了吧,姑娘。”

    他跑了出去,过一会儿回来时,腋下夹着一个大瓶子,同时扣着外套,因为他的外套老爱松开。

    “现在我们再喝点甜酒,喝了完事。你瞧,姑娘,这是草莓酒,就是三年前你和我一块儿酿的。你们瞧这颜色,落日的颜色,纯粹的阳光。嘿,这味儿多纯正,喂,你们闻闻嘛!”

    于是他把瓶口塞在他们鼻子下面,那瓶口便发出浓烈的草莓味。

    “哎呀,神父!神父把客人们都灌饱了,还怎么吃午饭啊。”

    “别做声,安卡,有上帝帮助,你的午饭我们会吃的,吃得下去!孩子们,听我说咱们尝尝腊肠吧!怎么样?还配上五月的蘑菇,嗯?我亲爱的好人,我的孩子们,请赏光吧。我不能拿菠萝招待你们,因为我没有,我是基督的可怜的仆人;我有什么,你们就吃什么吧!安卡,替我请请他们。斯塔赫,你要是还这么不吭气,就留神我的烟袋,动手吃呀,小伙子。”

    “神父,你这一桌子好菜连最精明强干的家庭主妇也会感到骄傲的。”

    “这都是安卡办的。嘿,姑娘,你别害臊。我本来什么也没有,我亲爱的好人,没有,让斯塔赫说吧,净瞎凑合着吃饭。可是后来这位姑娘开始劝我了:‘神父你栽果树吧,养蜜蜂吧,整理整理果园子吧,干这吧,干那吧。’就这么唠唠叨叨没完,人家姑娘的话,谁能不听啊!嗬,嗬,安卡——真是金不换啊!等我以后给你们看看圣器所吧,瞧瞧那儿多干净整齐,那些披肩,那些肩架裟,就连给大教堂用也别说不配,那呀,都是她亲手做的,她真是我心疼的孩子!”

    他激动起来,搂住了她的头,亲了亲她涨红了的脑门。

    “我就是没办法给神父买一件新衣服。”

    “我要那个干什么?姑娘,你别说了!雅谢克,拿火来呀,烟锅又灭了啦!”他叫了一声,脸红得象大姑娘一样,还把烟袋使劲地敲着地板。

    “诸位先生暂时坐一坐,我回家去准备午饭。神父请莫久留他们了,快点送他们来。”

    说完她走了。

    维尔切克也告辞急忙回家,因为他弟弟来叫他了。

    “这小伙子有股野劲儿。”他走后神父说。

    “罗兹名不虚传的流氓。”

    “你太刻薄了,卡罗尔先生。我教育出来的人,我得保护。从他小的时候,我就了解他。是个好小伙子,从来不上当,我亲爱的好人。意志象钢铁,机灵、心眼活,守规矩,可顾家哩!”

    “可他还是照样拿一家人开心。”

    “就这么个犟脾气嘛。小时候还嘲弄过一个又穷又病的女人呢。我用烟袋打他,想让他给那女人去道歉;哪儿办得到啊!挨打他不怕,道歉就是不去。后来我才知道,这小子拿了他妈妈的一件上衣和一条裙子送给了那女人。他要是愿意干,什么都行;要强迫他,就什么也不行。他拿自己人取笑,当然不好,可是他见人就帮,怎么还能骂他呢!他供他弟弟上中学,干活贴补家里,全家都因为他而高兴啊!”“该送监狱。”卡罗尔嘟囔着说,因为神父这一席赞扬的话激怒了他。

    “好啦,吃饭去吧,不然安卡小姐会等得不耐烦了。”

    “走吧,你们先去,先生们,我马上就来,我得去看看利贝拉特神父。”

    “你们这位西蒙神父真是无价之宝,这样的人我还从来没见过,的确是真诚、善良、节制的化身啊。”

    “因为在库鲁夫凭真诚就能赚大钱,特别是如果这种真诚披上了袈裟的话。你在这儿凭投机取巧试试看!”

    “你说话跟莫雷茨一样。”马克斯不怀好意地说。

    “小伙子们,我亲爱的好人,喂,等一等啊!你干吗跟鹿一样跑呀,瞧我追你们得、得撩起衣裳了。”神父一面追,一面喊着,因为袈裟碍事,得用一只手攥着。

    他们一起走着,可是不再说话。

    神父脸色阴郁,有时候叹叹气,悲哀地呆望着空中。利贝拉特神父的面容给他心上蒙上了一层愁云。

    在库鲁夫这家公馆的台阶上,他们遇见了查荣奇科夫斯基,他正急急忙忙冲阿达姆先生说着什么。

    “噢,原来是这个不敬神的罪人。”神父轻声说“你好啊,我亲爱的好人!喂,你连教堂也不去,已经忘了自己的神父还是怎么的?嗯!”“神父你最好别来找岔,我正火着呢。”这位贵族很不痛快地咕哝道。

    “那你也别乱咬人嘛。你瞧他,又象猫一样冲我张牙舞爪了。”

    “哎呀,耶稣基督啊,要是我找岔,你就打我好了!”查荣奇科夫斯基摊开双手叫了一声。

    “好啦,别吵,别吵。快亲热一下子吧,我亲爱的好人。”

    “先生们,请,请,菜已经上好啦!”安卡请大家入席。

    “你不能开口就说别人找岔,这是神父生来的倔脾气。”

    他俩互相亲吻,极为友爱地并排坐下进餐。这顿午饭是在沉默中吃完的,因为安卡脸色忧郁,一双眼睛尽打量着卡罗尔,可是他却顽固地一语不发。马克斯只瞥了他俩一眼,阿达姆先生的话也不多,神父和查荣奇科夫斯基只顾大吃大喝。

    “在库鲁夫,这是好朋友们最后一次共进午餐了。”阿达姆先生十分忧郁地说。

    “在罗兹,咱们大家还会共同欢宴的。我想,神父也好,查荣奇科夫斯基先生也好,都不会忘记我们。”卡罗尔说。

    “嘿,哪儿能忘呀,哪儿能忘呀,我们俩一块去。我亲爱的好人,我要为你的工厂祝福,谁与上帝同在,上帝与之同在。以后我再给你们举行婚礼,再以后没有我,还会有谁给你们的小孩洗礼啊。哟,安卡跑啦,害臊啦,其实心里可高兴啦!正求之不得呢。安卡,安纽霞——”他兴致地勃勃呼叫道。

    “神父你别让这姑娘害羞啦。”

    “我亲爱的好人,这样的事儿,小姐们虽害羞,倒象喝了蜜糖水似的。雅谢克。给我装烟。”

    “卡罗尔先生,请您到外面台阶上去,索哈在那儿等着,非要见您不行。”

    “索哈?就是夫人保护的那个人,我安置在布霍尔茨那儿的那个?”

    “是的,跟他女人一块儿来了。”

    “安卡,你干吗脸这么通红通红的呀?”他往门口台阶上走时,问道。

    “你这坏东西。”她轻声说着把头扭了过去,可是卡罗尔用胳膊把她搂住,又轻轻地问道:

    “坏得厉害吗?喂,安卡,你说呀,坏得厉害吗?”

    “坏得厉害,讨厌得厉害,还有”

    “还有什么厉害?”说着,他把她的头抱了过来,亲吻她闭住的眼睛。

    “可爱得厉害。”她轻声说着,挣脱了他的拥抱,跑到门口台阶上。索哈夫妇站在台阶前面,可是他变得卡罗尔乍一看都认不出来了。

    索哈没有穿白工作服,穿的是一件黑外套,前襟上滴满了蜡油;他的黑色裤子太短,卷在靴筒上;他戴的是宽边帽,那衬衣上的橡胶领子已经滑到后面去了,因此露出了又黑又脏的脖子。

    他留了胡子,象硬刺钢毛刷子一样盖满了两边的腮帮,在耳边又和剪得很短的涂了头油的头发连成一片。

    在又黄又皱又憔悴的脸上,还是过去那一双诚实的蓝眼睛。

    他仍旧象以往那样给卡罗尔鞠了九十度的大躬。

    “我差点没认出你们来,你象个工厂老板一样。”

    “是啊混在老爷们中间,就学了点老爷的样儿,没别的。”

    “你还在布霍尔茨那儿干活吗?”

    “他还能在哪儿干吗,厂长大人,”

    “住嘴,婆娘,我自己说。”他郑重其事地打断妻子的话“镇上的伙计们说,老爷要在罗兹开大工厂,我跟老婆合计了合计”

    “请老爷,请我们亲爱的东家把我们也带去,因为”

    “住嘴,婆娘,因为跟着自己人心上自在。我会干活儿,什么喷雾、染色、梳毛都会;可是,您要是养牲口,那就求您原谅,我一闻牲口味儿就恶心。”

    “他懂得牲口,小姐就能作证,几年”

    “住口。”他吼了一声,因为几年来,他本来习惯牲口了,现在见了牲口也没有什么了。

    “要是工厂里有活儿,就可好,因为那股臭味”

    “因为那股臭味,我一闻胸口就憋得疼,肚里就翻腾,两眼就发黑,好象当头挨了链枷打一样。亲爱的好东家!”他说着便激动起来,双手搂住了他的腿。

    “俺们都是没饭吃的穷人!小姐您给说句好话。”那女人眼泪汪汪,轻声地说,吻着他们的手,抱住他的腿。

    “那好吧,圣约翰节那天你们来吧,再谈谈,就安排你们在马房里干活。”

    他们又一次地感激涕零。

    “他们变多了!”安卡一面打量索哈的妻子,一面轻声地说;那女人早已不穿棉毛土布,换掉了全部村姑的装束。

    她穿一身天蓝色的棉布外套,红色的紧身衣,那不匀称的身躯好象要撑破它似的,脖子上挂着一条黄铜项链,头上戴的黄头巾扎在下巴颏儿下面,手里拿着一把褐色的太阳伞。

    “过三、四个月,罗兹就会把他们改造成另外一种人。”

    “不对,卡罗尔先生,罗兹只能把他们变成另外一种衣裳架子。要是今天给他们十莫尔格土地,顶多一个星期,罗兹生活的痕迹在他们身上就丝毫也留不下了。”

    他们回到餐厅时,正碰上西蒙神父和阿达姆先生争吵,阿达姆先生用脚踢着椅子横木,嚷道:

    “戈尔戈依1是叛徒!从脚心到脑瓜顶都是叛徒!混账王八蛋,狗崽子,狗兄弟。”——

    1戈尔戈依亚瑟(1818—1916),1848年革命时期匈牙利军队统帅,反对社会革命,和追求同维也纳妥协的反动集团有联系。因此他的策略特点就是动摇不定,反对军队政治化和组织人民游击队。1849年8月11日。戈尔戈依变成了独裁者,两天以后投降奥地利人。——原注。

    “我告诉你吧,我亲爱的好人,他不是叛徒,他是一个不凭武力、有卓识远见的人。是他拯救了匈牙利。”

    “又象犹大一样把它出卖了。”阿达姆先生反驳道。

    “算了算了算了!依你看,凡是头脑清醒的人都是叛徒和犹大。他要是不保住剩下的将士,该怎么办?”

    “打到最后一口气,最后一个战士。”

    “象你们这样的人,早就逃命了!雅谢克,拿火来,烟袋锅又灭了。”

    “什么什么什么?我们逃命了?凭着基督的伤口发誓,神父,你胡诌什么!我们逃命了?哪天逃命了?我们?”阿达姆先生咆哮了,在坐椅上扭动着身子,脸上暴起了青筋,怒火万丈,眼睛直打闪,嗓子都哑了,同时咬牙切齿的。等他稍许平息下来之后,全身仍然颤抖不停,连咖啡也不能喝,因为手哆嗦得厉害,咖啡都溅在外套和胸口上。

    卡罗尔和马克斯出去收拾行装准备出发,剩下的人继续吵着,全都暴跳如雷了。

    查荣奇科夫斯基给阿达姆先生助威,时时用拳头砸桌子,从椅子上跳起来,找帽子,满屋子转,然后又坐下;神父并不认输,他冲雅谢克要火的话声越来越低,越频繁,也越来越频繁地用烟袋敲地板,那是他怒火重来的信号。

    卡奇马列克中止了他们的争辩。他用双脚咯噔咯噔地踏着台阶,大声地擦着鼻子,进门之后,把文明棍放在角落里,派头十足地跟大家打招呼。“你来晚了,就跟我们喝点咖啡吧。”

    “谢谢东家。午饭已经吃过了,咖啡嘛,多喝点不要紧。”

    他坐在阿达姆先生旁边,用外套大襟擦了汗脸,接着又用棉丝手绢扇着取凉。

    “天真热啊,准是要下雨了,牧场上的牲口直啃草。谢谢小姐,热吧?”

    “噢,太热了,跟开锅的水一样。”安卡说着,把咖啡和糖钵送到他面前。

    “凉咖啡一钱不值,一钱不值。”

    “我看,您对咖啡挺在行。”

    “这我是常常喝这个玩意儿的呀!谈买卖,聊天,非得黑咖啡不可,要是再加上一小杯白兰地,那就乐上加乐了。”

    安卡送上了白兰地。

    卡奇马列克倒了半杯咖啡,里面又掺上半杯白兰地。他咬了一点糖,慢慢地呷着,同时环顾着在场的人。

    “您好,真没想到在我们这儿能见到您。”卡罗尔进屋时大声打看招呼。“你认识卡奇马列克先生?”阿达姆先生问。

    “卡奇马尔斯基1先生供给我们建厂用砖。父亲跟我谈过你对我们库鲁夫的设想,可是说错了名字,没想到就是您。”——

    1即卡奇马列克。

    “这是因为,在罗兹我用一个名字,在乡下用另外一个。”他狄黠地微笑着,解释说“一般人都挺蠢,总是凭衣冠、凭外表看人。还说什么既然叫这个名字,那就叫下去吧,因为方便。这都是瞎说。在罗兹我要是还用原来的名字,那么随便哪个无癞或者德国人,或者什么破落贵族就会说:‘卡奇马列克,种地的,过来。’我要是用贵族的姓呢,他们就会对我说:‘卡奇马尔斯基先生,请您光临!’我是大户人家出身,祖宗三辈地主的后代,那些德国佃户凭什么小看我;其实,我的祖宗开始经营土地的时候,这些杂牌德国人还在树林子里手脚并用满地乱爬,象猪一样拱着吃土豆呢。”

    “对极啦,卡奇马列克先生。”卡罗尔笑着叫道。

    “说实在的,罗兹的那些米勒们、舒尔茨们,都是这种乡下贵族,等以后要是有了机会,我卡奇马列克就能当他们的国王,对他们也是一种光荣。”

    他给自己添了咖啡,添了白兰地酒,想继续说下去,可是阿达姆先生觉察到了马克斯脸上的不满表情,便转了话题,问道:

    “今年的砖不错吧?”

    “不怎么样。可是依我看,过不了多久罗兹就要大兴土木啦,空前的。”

    “为什么呢?现在哪儿都是死气沉沉的,到处都是空前的破产,好些工厂闲着,其他的也只有一半人上班。要是再折腾,半个罗兹都要塌了。”

    “可是那些从德国来的犹太人,他们就不需要做生意吗?我已经看出来,他们都在城里乱转,找地皮,找砖厂呢。您瞧吧,要大干了。十年以前也是这样。罗兹萧条了一冬天算得了什么,就是公牛一不干活也要躺下歇一阵的,可是嘴一嚼,又会干起来。有人也许说,哼,要死了,咳,让它歇歇劲嘛,等以后拉起犁来,那劲头儿才大呢。”

    “你开砖厂日子不浅了吧?”卡罗尔猜测说。

    “差不多六年。”

    “以前呢?”安卡笑着问道。卡奇马列克掏出了雪茄,正在招待大家。

    “抽吧,先生们,这烟不错呀!我认识一个癞货,犹太人,是他给我送来的,走私货。”

    他用细小的牙叼住雪茄一头,小心地点着火,这才回答说:

    “以前嘛,小姐,我是个种沙地的糊涂农汉。地里一半是沙子,一半是干净土。遇上天旱,砂子满天飞,土结成了硬板;遇上多雨,土就变成烂泥,沙子上连棵草也不长。我种的就是这样的地,牲口啃牲口棚上的麦秸,人饿得要死。当时我傻头傻脑的,这个账我认——怎么能够聪明呢?有人教我吗?有人给出主意?我那个东家倒是满肚子的主意,可就是德国人把他吃了,他也不给农民拿个主意。没法子,我就象爹象爷那辈子人一样受穷,上帝就让庄稼汉子受这份罪嘛。罗兹盖了工厂,有些个佃户和小农户便去做工,赶车。可是我没动窝。罗兹离乡下还很远呢。

    “忽然有一天,我在门口瞧见一个烟筒,那一年里竟出了五个;罗兹扩张到了乡下。我记得原来罗兹离我那儿有四俄里,后来变成了三俄里,现在连一俄里也不到了。罗兹扩展到了乡下。灾难一来,谁能抵挡。因为威胁了我,我心里就琢磨开了:干脆卖地,远走高飞;可是还不放心,于是又等了等。有一次我碰见了霍伊诺维的教父,他拉着一车沙子。

    “‘您这是往哪儿拉呀’

    “‘城里。’

    “‘干什么去?’

    “‘卖。’

    “‘也值个钱?’

    “‘一个卢布,碰上财主,价钱还大呢;碰上犹太人,就少点。’

    “我跟他去了。他卖了一个半卢布。我一瞧这情况,心里就亮了起来,就好象有人把一本书的道理塞进我的脑袋瓜里了。

    “我房后头有个土坡子,就那么一小块,有四莫尔格,是块肥地,几辈子的时间,百灵鸟都在那儿拉屎积肥,一到春天,狗也凑在那儿相亲。我飞快跑回家去,把木板车修好,就上土坡子找沙子去了。那沙子,说起来也怪,跟金子一样,就在一层层的地上露着,用不着刨庄稼根子寻找。

    “我拉了一车上市;犹太人在老城打我,还有卖砂子的同行,街上还有民警,不过我还是卖了。后来我就啃起这个土坡子来,使劲地往罗兹运,天天运,干了两年。到第三年,我的小子也拉开了,佃户也拉开了——是我雇的。我们拉走砂子,也往回拉点东西。起初,我老婆还骂我糟蹋好地,弄得到处都是尘土,那还用说,反正不是香料嘛。因为罗兹不断向我们乡下扩充,就有鬼头鬼脑的家伙来了,瞧瞧我这块地,说:‘卖了吧。’犹太人也来了,说:‘卖了吧,卡奇马列克!’我没有卖,他们到最后出了五百卢布一莫尔格。我心里开始盘算了:他们愿意出大价儿,这里面一定有文章。我就去请教律师,说了说事情的前前后后。那是个公正诚恳的人,他照直告诉我说:

    “‘卡奇马列克,傻瓜,连这也不知道,他们想买你的土。

    你开个砖厂吧,你要是没钱,就跟我合股。’

    “我自己下定了决心,雇了一个烧砖把式1,亲自干了起来,老婆、孩子打下手,一家子象牛一样地干,赚了一点。有一回律师来了,看了看情况,说:——

    1原文是德文。

    “‘卡奇马列克,傻瓜,你跟孩子这么累死累活的,一年顶多挣一千卢布。想个办法嘛!开一间蒸汽砖厂。’“我琢磨了一冬天,后来跟他合伙了,干得一直挺不错。”

    “那,那个土坡儿呢?”安卡觉得有意思,问道。

    “秃得连根草也没有啦,全让人家扛到世界各地去了。”

    “您还住在乡下吗?”

    “在砖厂呆一阵子,在城里呆一阵子;我在那儿置了几间房,老婆孩子住在那儿,孩子得上学。”

    “几间房子!正房是三层楼,还有四处耳房。”卡罗尔提醒说。

    “我还要另置一所房子,我有地皮,女婿也得有房子住嘛。”

    “您来库鲁夫办什么事呢?”

    “要给大儿子娶媳妇,这孩子没上过学,不会作买卖,也当不了厂长,所以我想给他买块地,离我不远,让他呆在我身边。”

    “我得马上走了,您跟爸爸详细谈谈吧,说好了价钱,您一到罗兹,就签订合同。喂,马克斯,该走啦。”

    “我们送你们一段吧,过了那块地,就上公路。”

    他们匆匆告辞。除了卡奇马列克以外,大家都穿过了果园,顺着地里的小道走去,那小道上的草丛下面有的地方,还可以看到轧出的车轮印。

    安卡、卡罗尔和马克斯在前面走,其次是查荣奇科夫斯基和神父,末尾是阿达姆先生。他压在队尾,因为他的小车在坑坑洼洼的地上颠簸得厉害,瓦卢希气得口里只管咒骂。

    “就欠把你砸个稀巴烂,叫你象猪似地乱滚了。”

    黄昏已经降临大地,清凉的露珠洒满了庄稼和草丛,田野上一片深沉的寂静。只是簇簇黑麦的沙沙声响在远近飘浮,蟋蟀在演奏,在行人头上成团飞舞的蚊子发出甜美的、尖细的嗡嗡声。偶尔还有一些鹌鹑在碧绿的黑麦叶下呼叫着:“唧喳,收庄稼,唧喳,收庄稼!”燕子照“之”字形喃喃叫着掠过田野;百灵鸟也从被野萝卜黄花压住的深绿色的燕麦底下窜了出来,拍打着翅膀,发出响亮的歌声,直向天空冲去,蜜蜂则嗡嗡嗡地来回采蜜。

    “我亲爱的好人,你瞧,这位卡奇马列克,真是个怪人呐。”

    “这种人,在罗兹更多。神父你知道,他前两三年才学会认字写字。”

    “乡下佬一发迹,脑袋瓜子就昏了,还以为别人都跟他一样呢。”

    “有什么不一样呢?我的查荣奇科夫斯基,我亲爱的好人,你我比他好在什么地方呢?”

    “神父,以后你别让乡下佬亲我们的手了。”

    “如果他们配,我就让他们亲,我亲爱的好人。雅谢克,点火儿。”

    可是雅谢克不在场,马克斯给他点了烟,跟在他们后面,心不在焉地听他们唠叨,因为他正盯着在前面走的安卡和卡罗尔,贪婪地捕捉着他们轻声的谈话。

    “你还没有忘记维索茨卡?”她低声问道。

    “明天我去见她。她真的是咱们表姊吗?”

    “是我的堂姐,不过我想,过些日子也是你的堂姐了。”

    他俩沉默了片刻。

    神父一直在跟查荣奇科夫斯基抬杠。阿达姆先生引吭高歌,他的歌声传遍了田野。

    嗨,马祖尔人下山,下山罗,

    轻轻敲呀敲窗户,

    开门,开门,我的小妞,

    快把马儿饮个够。

    “你很快就来吗?”

    “还不知道。工厂的事太多,还不知道先该办什么。”

    “现在你没有时间陪我,没有”她更加轻声地、感伤地补充说,用手抚摸着刚刚结出来的燕麦麦穗;这麦穗便摇摆着向她深深地鞠躬,同时把露珠也抖下了。

    “你可以问问马克斯,我每天是不是有一个钟头的空闲,从早晨五点钟一直干到半夜。你真是个孩子,安卡,喂,你瞧瞧我呀。”

    她看了他一下,可是眼睛里露出了悲伤的神色,嘴角也痉挛地抖动起来。

    “两个星期后来,好吗?”他赶紧说了这么一句安慰她的话。

    “好,谢谢,不过,厂里要是不方便,那就请不必来了,这寂寞我忍受得了,又不是第一次。”

    “可是是最后一次,安卡。一个月一晃就过去,然后”

    “然后?”

    “然后咱俩就在一起了,你还担心这个,我的小心肝儿,是怎么的?”他情意绵绵地低声说道。

    “不,不!跟你——跟你在一起就不。”她羞红了脸,赶快改口,微笑得那么甜蜜,以致使他忍不住真想吻她了。

    她不说话了,一双充满幻想的专注的眼睛眺望着广阔的绿油油的麦田。那麦子象万顷碧波一样随风摆动,皱成一圈圈浅灰色的波环和黑亮的折纹,倒伏在大地上,继而挺起腰身,飞向它后面的休耕地,然后又返回来,沙沙响地顶撞着田间的小径,好象要冲破这道堤坝,飘过长长的田垄似的;那田垄上是低矮的小麦,正在抖动着它们银光闪闪的羽毛般的小叶;整块麦地象一大片湖水一样,上面跳着成千上万的点点金光。

    “瓦卢希,快点,你这畜生!”阿达姆先生短短地叫了一声,因为快到公路边了。

    “我推着哪,腿上都湿了。”

    “已经到啦?”安卡望见了停在公路上的马匹,轻声说道。

    “可惜呀,没走几步就到了。”马克斯说。

    “真的,这儿多美啊!欣赏欣赏吧,我亲爱的好人,上帝装饰得多好看啊,啊!”神父指着迤逦连接西天的田野,说道。

    橘红色的硕大的太阳沉落在森林上方珍珠色的天边,给万顷麦田布下了一层四陲天际的紫色和浅红的雾霭。

    草地中间的几个水池水象磨工特佳的铜盾牌似的闪闪发亮;穿过草地蜿蜒曲折伸向东方的一线小河,在草丛中宛如一缕绛紫的缎带;这里那里都好似燃烧着泛红的黄金。

    “真美啊,可惜没有时间多欣赏了。”

    “是啊。上帝保佑你们!小伙子们,亲亲吧。马克斯生,巴乌姆先生,我亲爱的好人,我们大家都象疼亲人一喜欢你啦。”

    “我很高兴啊,说实在话,长这么大还没有见过比你们更加亲热的朋友,衷心感谢你们的款待,请不要忘了我,马克斯、巴乌姆!”

    “一家殷实的公司,给六个月期限的贷款。供货。”卡罗尔又说又笑,跟大家告别。

    马克斯一语不发,心里十分恼火;卡罗尔亲了安卡的两只手总有十次,亲了阿达姆先生两边的脸蛋,亲了神父的手。神父也大为动情,搂住了他的脖子,亲他的脑袋,祝他一路平安。

    马车得得得地跑着出发了。

    安卡站在田埂上冲他频频挥动头巾。

    阿达姆先生唱起了进行曲。

    马克斯久久地凝望着安卡的艳丽的倩影,等那形象在远处消失后,才在车上坐下来,气鼓鼓地说:

    “你就老忘不了当众取笑我。”

    “让你清醒清醒。我就不喜欢别人喝起酒来没完没了,而且还是在我家里。”

    两个人都不再说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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