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额娘息怒,如母妃是如母妃,和静姑姑原是不一样的。”见瑾瑜面色稍霁,方唤了李德全进来,道:“替朕起草旨意,着弘文院大学士马佳图海、翰林院掌院学士叶慕宁,护送皇考静妃骨灰,经由午门而出,至科尔沁博尔济吉特部,交由吴克善亲王。”
他仍尚年幼,那一字一句分明到来,清朗的眼眸里凝了薄薄一层雾水,不过一瞬,已然敛了那泪意,又道:“即刻便去。”
紫禁城的天一分一分暗了下去,那晨曦的白里透着几点青绿,连素日里金碧辉煌的琉璃瓦,都覆上了一层阴翳。那鳞次栉比的玉宇琼楼、亭台殿阁,仿佛渐渐从眼前抽离开去。又是一个愁云惨淡万里凝的阴天。
其木格已换过一身最寻常的靛蓝色民女衣装,疾步走在悠长的宫道里。青月一袭麻衣如雪,披着单薄一件水青色大氅,缓慢地紧随其后。
那一日的黄昏十分荒凉,紫禁城静得仿佛空无一人,连素日洒扫的宫人亦不知所踪。往日的歌台暖响、舞殿冷袖,皆淹没在浓稠的乳白色云雾中。
其木格不时回头催促青月,却见她浑如失了魂魄一般,茕茕而行。
行至乾清宫外,暮色四合里,隐隐见得一泓月光倾泻在地,那金色的六棱交花门里,似乎涌动出一股浓稠如墨的阴影,向她席卷而来,有一瞬间的怔忡,她已然停住了脚步。
那青石方砖冰冷坚硬,漫漫长路,一直延伸而去,那乾清宫之后,便是她曾住了两年的坤宁宫。乾为天,坤为地,那是世间男女最尊贵的象征,帝后二人,原是佳偶天成,一生一代一双之人。
其木格回首见她驻足,忙飞奔而来掺住她,呼吸急促而凌乱道:“格格,已经天亮了,再不走,便来不及了——您千万不要辜负二位太后和皇上的心意啊!”
青月身形微晃,脆弱得如同江南薄暮的烟雨易散,又似夜里寂寞的烟花一簇,她轻轻挣开了其木格的手,对着乾清宫空旷辽阔的殿门,一展宽阔的天水碧鲛纱大氅,凌然跪下。
她轻轻伏地,凝白一双玉手交叠着,直如薄胎瓷般冰冷易碎,那清冷的声音犹如紫禁城冬末虚无的雾气:“博尔济吉特?青月,拜别皇上——”说罢,以光洁的额头触碰冰冷的手背,久久不再言语。
其木格心急如焚,方想伸手去搀她,却惊觉她口中所言的“皇上”,并非是将要登基的新帝玄烨,而是那谎称早已崩逝,却赴五台山清凉寺出家的大行皇帝——爱新觉罗?福临。
她起身离去,那夜色清辉里,近处的永寿宫、养心殿、翊坤宫……远处的太和、中和、保和三殿,飞檐画栋,气势恢宏,皆隐没在了浓浓夜色里。她沿着白玉石路独自往前,漫天星子如银钉一般,烁烁生光,漆黑苍穹之下,那午门气势宏伟,庑房十三间,从门楼两侧向南排开,形如雁翅,重檐攒尖顶阙亭,宛如三峦环抱,五峰突起。
午门……十年之前,她便是乘着凤舆,经由这里进了紫禁城。彼时凤冠霞帔,车水马龙,犹自历历在目,如今,她便要孤身一人,独自离开。
晨光熹微,南郊里马蹄疾奔而去,青篷布的帷帐被一只素白玉手轻轻掀起。那流光四溢里,独坐一个白衣女子,一头漆黑如墨的青丝编成长辫,轻轻垂落在腰际,蛾眉不扫,铅华褪尽,容色直如一汪月色潋滟,又死秋水凌寒,淡泊宁静,只是无悲无喜,不忧不怖。
她莞尔一笑,轻轻放下那青帘,已不知他如今身在何方,只知这一世便永远失去了他。
她的双手紧紧蜷着,纤细锋利的指甲在掌心刻下了一道道殷红痕迹,却浑然不觉痛楚一般。
从前尚在闺阁未嫁时,读过一篇《孔雀东南飞》,总不明白男女之情为何物,不明白情之所至,生可以死,死可以生,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境地。
曾在月色下抚琴,听得母妃对父王说,像青儿这样的女子,貌若秋水,势凌风雨,势傲烟霞,更兼兰心蕙质,才艺精绝,来日与夫君笛琴合奏,相思相守,必是恩爱无双的佳话。
回首如今,只剩斑驳回忆如鸩酒般刻骨噬心,原以为一切皆放下了,他自爱他的,我自恨我的,可若非情到深处实难自禁,又怎会柔肠百转终冷如霜。
苍茫大地间,你我皆是一粒芥子,纵使你为王我为后,在天地间却也渺小如同尘埃,顷刻间便吹散天涯海角,死生不得相见。
你已负我一生一世,便容许我最后心狠自私一回。
往日你君临天下,曾许我共赴江南,踏遍西北,四海为家。
如今你一袭袈裟,终许我相思放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