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时珍呆呆怔怔的坐在房中,不停摩挲着桌子上的一口旧藤条箱,花费毕生心血写作的《本草纲目》书稿就装在里面。
沉甸甸的书稿重达三十多斤,不仅是这位老神医毕生心血的结晶,徒弟厐宪、四个儿子和孙女青黛都为这部巨著付出了辛勤劳动,现在面临不能出版付印的难题,该怎么向他们交代呢?又有多少病人会在开错方、用错药的情况下死去,就像青蒿里面有香蒿和臭蒿的区别……
想到这些,李时珍实在惭愧难言,恍惚中他甚至怀疑这部书是不是不合时宜,是不是拾人牙慧,并没有多大的实际价值?
不!不应该是这样的啊!
李时珍痛苦的摩挲着藤箱,身为作者他完全明白这部书的价值,但他只是做过八品太医、王府奉祀正这种不入流的小官,科举也止步于秀才,在文坛上没有丝毫地位可言,不会有任何书商、书店愿意销售他的新书,于是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书稿躺在藤箱之中睡大觉,迟迟不能变成印刷书籍造福黎民。
到南京来,求早年结识的文坛盟主王世贞题写序言,不料竟碰壁而回,希望落空。
在这南京城里来来往往的文士才子如同过江之鲫,可谁能懂得这部书的价值呢?李时珍甚至悲哀的预感到,也许书稿在有生之年都无法面世了……
鸣锣开道的声音从街上传来,李时珍如同槁木,充耳不闻,直到仆役在外头拖长了声音通报应天府王老先生来拜,他才如梦初醒,腾的一下站了起来。
可很快他又苦笑着坐了回去,王世贞来拜应该是找秦林的吧,这位世侄倒是颇有些翻江倒海的手段,在蕲州就把荆王父子唬得一愣一愣,来南京又是风生水起,虽是从五品锦衣卫副千户,就有朝廷正三品大员和他往来结交。
不过,李时珍也有身为医者的自尊,如果要凭秦林的关系去求王世贞写序,却是他不能接受的,如果序言是看在面子上作出的谀辞敷衍,那不仅是对他的侮辱,也是对这部鸿篇巨制的侮辱。
“爷爷,王府尊来拜访您啦,”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青黛喜气洋洋的走进来,“王府尊都等在客厅上了,爷爷怎么还不出去?”
拜访我?李时珍兀自不敢相信,直到青黛再次点头,他才提起箱子慌慌张张的往外走,不,几乎是小跑了。
或许这就是时代的悲哀,若干年后王世贞复古主义的文学思想狗屁不值,应天府尹的官衔也成为粪土,倒是游戏之作《金瓶梅》广为传播;
李时珍此时急于求得评价、推荐,“乞一言以托不朽”,煌煌巨制《本草纲目》竟要借王世贞的序言才能不朽,然而数百年后,真正不朽的恰是李时珍和他的巨著。
王世贞坐在大厅客位,陆远志跑上跑下的端茶送水,他也希望师祖的书能够成功出版。
王世贞和李时珍并没有多么深的交情,当年只不过泛泛之交,又隔了这么些年头,也许他连李时珍这个名字都有些记不清了。
可看到一位清瘦矍铄的老人提着藤箱疾走而出,王世贞立刻满脸欢笑,像老朋友一样抓住对方的胳膊,极其热情的道:“老友啊老友,元美(王世贞字元美)愧对你呀!家仆无知,竟将老友你也挡驾,元美今天才听管家说起,这就负荆请罪来了!”
王世贞不仅是朝廷正三品大员,执掌心脏重地的应天府尹,还是声名赫赫的后七子领袖、文坛盟主,在李时珍心目中的地位比荆王父子都要高,此次前往南京,到底能不能得到他的支持,李时珍自己也心头惴惴。
没想到甫一见面王世贞的态度竟然比想象中热情百倍,老神医只觉受宠若惊,意外的惊喜叫他的心跳得比平时快了许多,激动得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是翻来覆去的念叨:“客气,王府尊太客气了……”
倒是王世贞见惯了求题跋的文士,不以为异,越发谦恭的请李时珍取书稿出来拜读。
仔仔细细看了足有大半个时辰,王世贞才掩卷长舒一口气,啧啧连声的赞叹:“老友的巨著,实是了不得的呀!真乃性理之精微,格物之通典,帝王之秘录,臣民之重宝,元美若能有幸写下后跋,将来必借此书扬名后世而不朽。”
王世贞不是笨蛋,身为文坛盟主自有一番见识,一看就知道《本草纲目》是了不得的煌煌巨制,现在的确是他推荐这部书,不过将来他必以曾推荐此书而更添声望。
李时珍听了这话却是一愣,迟疑着问道:“为何只是后跋?这前序……”
“这本大作,本官可没资格写前序呀,”王世贞笑着从怀中取出一份文件:“元辅少师张先生早就写好了序言,嘱托元美转交给东璧兄。”
什么?李时珍被突如其来的幸福冲得头脑晕晕乎乎的,一时间神思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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