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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天,两人一清早就要进城,因为预定的鞋子做好了。黑色的小牛皮鞋,式样虽然老式,却很舒适,关键合脚。
穿着新鞋,林微微望向迈尔说了声谢谢。
他眯起眼睛嗯了声,因为弯弯的嘴角,总觉得他在微笑。
去的时候有卢卡斯相送,回程的时候,两人只能顺路搭别人的车。在离家最近的地方下车,再徒步走回去。
大冬天,冷风飕飕,不过好在阳光充足,再加上走路运动,帮助血液循环,所以这点寒意还能被接受。
两人还不熟悉,迈尔的性格有些内向,话不多,而林微微也小心翼翼不敢乱说,于是各自沉默走各自的路。
公路的两边是一片片无垠的牧场,还有几棵光秃秃的苍天大树,实在没什么风景可看。他人高腿长,走得快,林微微得要一路小跑才能跟上。走了没几步,便又气喘吁吁地落在后面了。
本想开口叫他,后来想想,不并肩走其实也不错,至少不用拘束。于是一个越走越快,一个越走越慢,等迈尔回头的时候,两人已经相差十万八千里的距离了。于是,他只好停下等她。
见状,林微微有些不好意思,急忙小跑跟了上来,心想,我也想走快点,可无奈鄙人的体育从小到大没及格过。
迈尔嘴角一动,正想说些什么,就听远远的有引擎轰隆的声音传来。两人不由自主地同时回头,定睛一看,是几辆德军的车子和三轮摩托,正以40kmh的速度向这边冲来。远远的也看不清是国防军、党卫军还是其他什么军团的。一见是纳粹,林微微吓坏了,一颗小心肝顿时乒乓乱跳,下意识地暗叫了声糟糕。
卧槽,鬼子来了!
迈尔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已被她连推带拉地拖着一起跳进了两边的草堆。见他要出声,她急忙一把捂住他的嘴,嘘了一声。
躲在草堆里,她连气都不敢喘一下,直到那些车子呼啸着开过,在视线里彻底消失,才松了一口气。
一回神,才发现自己的动作暧昧,全身的力道都压在他身上,而那双清水绿眸正深邃地看着自己。
她脸上一红,赶紧松开捂在他脸上的手,讪讪地解释道,“你是德国人,出生清白,身正不怕影子歪。但我不一样啊,没身份正心虚着,所以刚才看见他们就害怕,情不自禁地想要躲。”
见他不说话,她又道,“你也不想我出事连累你们,对不对?”
他沉默了半晌,问,“你有什么打算?”
打算?她被他问得一愣,一直回避着这个问题,想得过且过,可现实总逼着她面对。
不禁自嘲,这天大地大,到底何处是归处?作为简妮,不用考虑她直接就去柏林了;可作为林微微,她却犹豫了。
在关键时刻,她用简妮的身体替弗雷德当下了枪弹,但他是否能够逃出升天?还是已经阵亡在冰天雪地的苏联?
想到这个为了自己连生命都可以不顾的男人,她的心就像被针刺穿了。她不禁想,如果简妮没有死,那么,他们应该已经在柏林举行婚礼了吧。
能够嫁给弗雷德,真是一生的幸运啊,可惜简妮没有那个福分。在那种情况下,不是她死,便是他亡,没有第三条路可以选择。于是,她把活下去的机会给了他,却也自私地将所有伤痛留下,让他独自承受。他会怨恨她吧,刻骨铭心的誓言,却没能依言守住。
唉,弗雷德,你还活着么?如果我们有一天见面,在茫茫人海中,你还能认出我吗?你所见的,所亲吻的,所盟誓的,所眷恋的,全都是简妮——那个棕发棕眼的德国小姑娘。现在简妮不在了,只剩下我,一个外表截然不同的人,一个被你们视为劣等人种的人……你真的能够透过表面,看见我内心深处的灵魂吗?如此精明的你,真的会相信我和简妮是同一个人吗?你……还会继续爱我吗?
越想越悲哀,她不禁叹了一口气。一直为鲁道夫苦苦守着那颗心,面对弗雷德的深情,硬是忍住不动心,而她也确实做到了,直到——
他们生死相许的那一刻,她是完全投降了,将自己的身体、将自己的心,都交到了他的手上。
经历了这样的生死之恋,带着一颗满是伤痕的心,她不知道还能够爱谁。鲁道夫吗?
曾经日思夜想的人,现在她竟然有些害怕遇到他,因为她的心不完整,她对他的爱也残缺了,那唯美的爱恋已被这无奈的年代摧残得面目全非了。她感到愧疚,感到悲哀,却无法修补自己的心。破镜重圆,可破碎了的镜子真的可以恢复到原状吗?她不知道,也找不到答案,事到如今,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心中沉重,脸上的笑容也不知不觉没了影,抬头瞧见迈尔还在等她的回答,便道,“我想去柏林。”
“柏林?”
她点头。
“你要去那里找你的恋人?”他问。
“是啊。”
“你知道他住在哪里?”
她摇头。
“那你知道柏林有多大吗?没有地址,无疑是大海捞针。”
她沉默,这一点她当然知道,可是不去柏林,又能去哪里?
见她不语,迈尔又道,“那好吧。三天后,我正好要去汉堡,可以顺路带你一程。”
汉堡离柏林不到300多公里,从汉堡再过去就方便很多,他肯帮忙,她自然是求之不得。
两人回到家后,林微微便开始整理东西,其实她并没什么行李,衣服和随身物品少的可怜。
现代带来的东西并不多,一本护照,一个皮夹子,一只手机,还有一些小玩意,钥匙、润唇膏之类的。
这些是唯一可以证明她来自于异世界的东西,虽然不舍得,却也不敢带在身边。想了想,只得找了个好认的地方,埋入土中。如果以后有机会,再把它们赎回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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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里,迈尔想尽办法,替她弄来了一张临时的难民证。有了这张通行证,她可以在全德范围内自由来去,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张证件只有90天的有效期。换句话说,在90天里,林微微必须想办法办理合法居留。
说实话,这年代的证件和她包包里护照证件的防伪水平简直是天差地别啊。现代的护照上面彩印、油印、水印……外加各种编码,电子档案联网什么的,让你想仿造都难。但战争时期技术有限,不过就是一张纸片上敲个几个纳粹图章,再签上几个纳粹军官的名字,要伪造真的太容易了。关键是没有电脑,就算你拿着假证件,一时半会儿都查不出来!因为没有电脑存档,关卡上那些军官哪有这功夫,为了一个人打电话去签发地调资料出来检查?
虽然知道这些,但林微微还是不放心,在火车站排队入站时,捏了满手的冷汗。
每个上车的人都要出示证件,然后由党卫军敲章放行。站在队伍里,看着自己离关口越来越近,她的心也越跳越快。
迈尔走在她前面,只觉自己衣服被勾住了,他回头,便瞧见林微微一脸纠结。
“什么事?”他问。
“那个,”她咬咬唇,还是忍不住问了,“这个证件,是不是……”
她的话说了一半没再说下去,他却听懂了意思,道,“当然是真的,党卫军司令管理部签发的。”
汗,还是司令部签发的,没想到他一个农民还挺有路道的,这也能给他搞来。那既然能弄到一个临时,为毛不给她一次性整个永久有效的身份证出来?免得她三个月后还要换。
担心,外加恐惧,浑浑噩噩地已走到了关卡前。
“请出示证件。”军官大哥道。
林微微赶紧递上,见她的指甲上画着漂亮的图案,颇为新颖,那人忍不住瞄了她一眼。
“亚洲人?中国来的?”
听他发问,林微微赶紧点头,将手缩进了袖子里。见他反复翻看自己的通行证,双手绞在一起,很是紧张。在现代,机场过关的时候,她就很畏惧那些配枪的海关哥哥,更别提这些站在面前佩戴冲锋枪的纳粹党卫军了。
“去哪里?”他又问。
“汉堡。”
“去干嘛?”
“寻亲。”
他又上下打量了她一下,道,“既然是中国人,那就说句中文来听听。”
这个要求不算无礼,不想惹事,她想了半秒,于是道,“别折腾了,快让我过关吧!”
“……”他扬了扬眉头,估计也没听懂,将证件一合,交还到她手中。
被放行林微微立即目不斜视地大步向前,离开之前,只听见那人在背后嘀咕,“没想到这地方还有中国人!”
迈尔在前面等她,见她过来,脸部表情也一松。接过她的行李,一起踏上了火车。
两人的位置连在一起,对面的座位本来是空着的,林微微正庆幸着他们的好运,谁知在火车开动的前一秒,上来了两个纳粹军官。看他们领子上的领徽,官儿还不小,其中一个看见林微微,脸色有些不爽,似乎不愿和她同坐一个车厢。而另一个年纪稍轻的,还算客气,他五官端正,下巴上有一条浅浅的美人沟。见微微在偷着打量他,便对着她有礼地淡淡一笑,在对面坐下。
有两座神像镇压在那里,简直度日如年啊。不敢聊天,便想看看书打发时间,谁知道迈尔这个农民,没半点文化气息,身边居然连本书都没有。看了会风景,实在无聊,只好借故上厕所,出去溜溜。
车厢里不少纳粹官兵,也不少法国人,说说笑笑,看上去气氛还算融洽。从厕所出来,她不想那么快回去,便站在车门那边望风景。
正呆呆地望天45°,突然背后穿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你在想什么?”
她一怔,随即回头,有那么一瞬,她还以为……可是,来人只是迈尔,他站在自己的身后,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难掩眼底的失望,她转回脸,继续望向窗外不停倒退的风景。
“在想心事。”她幽幽地答。
他没作声,并肩站在她身边,两人各怀心思,谁也不开口。火车停站,下去了不少人,又上来了一些。有人相逢,有人分别,有人欢笑,有人哭泣,悲欢离合,相聚相离,永远是人生的主题。
多么希望到站后,也有人来接她,弗雷德也好,鲁道夫也罢,随便哪个都行,只要不将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抛弃在这个世界里就行。
可惜,梦想离现实总是有那么大一段无法跨越的距离。现在她是林微微了,不再有人在乎,不再有人爱……一切只能靠自己。
火车马上又要启动,列车员过来要拉起阶梯,林微微忙向后让了几步。一抬头,正好撞到迈尔探究的目光,她不禁掩饰地笑了笑。
“还有一个小时就到汉堡了,你有去处吗?”他问。
去处……对啊,她该去哪里呢?汉堡虽然不陌生,可她现在身无分文,又该何去何从呢?苦逼,真是太苦逼了!
看了她一眼,迈尔从袋子里摸出一支笔,然后去厕所里撕了一点厕纸,在上面写了一个地址。
“这是我在汉堡的落脚点,如果有困难,你随时过来找我。”
她点头,-von-linde大街?她记得在现代这是一个军校的地址,其实林微微对汉堡并不熟,只是从前有一个ex是德国大兵。她去过他的军校几次,所以对这条大街还有点印象。
将地址放在贴身口袋藏好,她再度道了声谢。
火车晃悠了半天,终于到了汉堡总火车站。迈尔替她将行李拿下来,和她道别,见她就要消失在自己的眼帘中时,他不禁又几步追上去。
“祝你好运。”面对着她惊讶的眼神,他道,这话说给她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你也一样。”林微微笑了起来,伸出手和他握了一把。然后,转身没入人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