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于科幻世界2000年6月,2000年科幻银河奖三等奖)
人类啊,你了解自己吗?
资料一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美国加州的科学家首创用“裂脑术”治疗癫痫病,割断连结左右大脑的胼胝体,使癫痫发作时症状控制在病人的半边身体。这一组被称为“加州系列”的外科手术成为世界癫痫病治疗史上的里程碑。然而,让医者始料未及的是:裂脑术虽然减轻了癫痫病发病的程度,却又引了一种怪病——“异手症”患者发病时感到左手不听使唤,做出种种完全出乎本体预料之外的举动。
众所周知,人的左右脑主管不同,左脑主管语言、意识、分析计算以及右侧躯体,右脑是主管整体感知、空间想像力、音乐绘画以及左侧躯体。二十世纪末,日本科学家发现右脑也具有语言功能。但一般情况下,左脑在两个半脑中占有相对优越的地位。异手症真正的重要性在于它向我们提出了一个可怕的问题——人有两个心智么?
——整理自二十世纪末科普电视节目discovery
资料二
“2007年10月7日至10日,‘环太平洋火山带休眠火山问题’国际会议在n国首都c城召开由中国专家马兰与n国专家洛亚卡尔博士带队,连同阿里娜教授、卡尔普研究员等六位专家组成的考察队将于10月中旬先后赶赴中国长白山,进一步观测白头山天池自然保护区近来日益频繁的火山活动。卡尔、马兰夫妇按计划将于10月12日第一批赶往长白山,做好各项前期准备工作。”
——摘自中国地质学报
资料三
“2007年10月13日下午3点31分,车号为t38961的‘菲亚特’房车在g9号高速公路上由南向北以每小时120公里左右的速度行驶途中,突然违规向左后方急转弯,与后方驶来的车号为g39825的‘莲花’轿车相撞,并引发了一系列交通事故。由于‘菲亚特’撞车后油箱爆炸起火,车上的四名乘客除后排右座的中年女性外全部丧生,‘莲花’的主人当场死亡。经查,‘菲亚特’房车内的四名乘客都是世界著名的火山研究专家,其中惟一死里逃生的阿里娜教授仍处于深度昏迷状态。”
——摘自c城警署交通司报告文件
资料四
“10月13日下午,本市阳光宾馆1312房和1318房发生了两起骇人听闻的血案。下午2点25分,住在1312房的火山问题专家,47岁的尤卡尔普研究员被凶手用剃须刀割断颈动脉,因流血过多而死亡。5点零7分,卡尔普的同事,1318房的珈菲洛教授被推下阳台,当场死亡。两处杀人案现场都留下了激烈搏斗的痕迹,然而警方却完全找不到凶手留下的任何线索。由此,c城人认为,我们有根据怀疑我市警备系统能否担负起保护市民的使命。”
——摘自c城论坛报
“呼——”我向左手心哈了口气,满口的牙齿不由自主地“格格”打战。好冷呀!这里是海拔1600米左右的针叶林带,闻名于世的白山林海在夜间令人生畏。
电筒的光柱渐渐融化、渐渐朦胧,不知是电池快完了,还是因为我太累,以至于头昏眼花。握电筒的手已冻得没有知觉了,而背上的行囊愈走愈沉,几乎要把我拽倒在地。
悔意从心底悄悄探出头来。自告奋勇抢了这样一宗差事来做简直是吃力不讨好。或许我要找的n国联邦调查员专案组真的没有进山?保护区管理员虽然这样告诉了我,我却死活不信,认为是他阻止我进入保护区的托辞。
现在好了,偷偷进入禁区,又冷又累地在这个黑熊、东北虎的老窝里转悠。做记者并不见得总要把性命放在刀刃上磨的!我真怨透了自己好冒险的脾气。
停下疲惫的步子,我关掉了几乎起不到作用的电筒,直起腰、挺起背,作了一个后仰深呼吸。已经跋涉了两天两夜,中间也没有好好地睡过一觉。主要是不熟悉这里的环境,总怕睡过去了会有危险。可总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搞不准什么时候支撑不住了,倒下去“托体同山阿”从此世上少了陈平这个闲人。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摸索着前行,手指不时触到冷冰冰滑腻腻的树皮。据称针叶林对阳光的阻截率超过95%,入夜,不论月色还是星光便都无法透进来。我小心翼翼地迈步,小心翼翼地呼吸,皮肤与黑暗的接触让我感到原来黑暗是一种物质、一种浓稠的液体。
渐渐地,仿佛向墨汁里不断注入清水,眼前的黑暗开始稀薄起来,有了一点光亮,此外还有了一些声音。脚下的路也一点点地亮起来。
一抬头,陡然见到了久违的天空。一轮皓月高悬,周围没有一丝云彩。我的前方是一个隘谷。由于火山熔岩冷缩原理,长白山有很多狭窄的巷式河谷(隘谷),虽然不宽,却有十几米至二十米深。河谷两岸是巨石和高耸入云的松树,河水在大石之间翻滚,无休无止地轰鸣着。所有的景物:积雪的山头、傲岸的岩石、茂密的松林、流淌着月光的河水都笼罩在无垠的夜色里,泛着一片青白色的光辉。
然而还有别的什么,搅扰我困顿的精神。那是从河谷对岸的松林里飘来的声音,隐约的歌声,与流水与月光交融,同这清凉的空气一般,沁入我的肌肤,浸透我的肺腑。
就好像有人在我头顶猛抓了一把似的,我所有的感觉都被突然惊醒了。它们从四肢百骸流聚到我的胸口,凝成硬硬的一块,横亘在那儿,又像是一个有生命的活物,在那里翻腾着。
在我自己发觉之前,眼泪已滴了下来。
“章啊。”我唤出一个旧朋友的名字。
月华如霜,这是古人的比喻。我找到章时,他正坐在这样的月光里唱着歌。
从没想到我们会在王摩诘的诗境里重逢的。
“啊你好吗?”我倒不是不想多说几句话,可刚一张口,就仿佛有太多感情要决堤而出,慌忙收声,连看也不敢看他。
不知为何,他也好一阵儿发呆,才问:“你怎么来了?”
一句话差点没把我噎死。好歹也是去年在非洲采访时并肩作战的同行,共过生死的,失散之后虽然一年多未联系过,我却一直把这个人放在心里好好地存着。想像中他应答的方式该和我一样才对,如同高鹗笔下的宝黛戏。
“这话该我问你,”我有些赌气“不是战地记者么?怎么会到这深山老林里来?”
“陈平。”他的声音醇厚如酒。
“嗯?”我抵抗着倦意凝神听他说话,隐约有一丝期待。
“你马上回去。”这几个字好似他从牙缝里迸出,火星四溅。
“扑嗵。”我跌坐在地上,木然说:“撑不住了。”
“你留在这儿有危险——火山爆发就是几天内的事。尽快离开保护区,回n国去吧。”
我的头像灌满了铅,沉沉地向后倒。
“白头山最近有异常反应,火山专家初步推测:即使大规模爆发,最早也应在一个月后,但这种推测并未将非常因素考虑在内”
我有气无力地摇摇头:“你说完没有?”
章一愣。
“好,你完了该我说了。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拜托你别老自以为是。我到这儿来是为了工作,还没开始怎么能放弃?”
“你你怎么一点儿也听不进去!”章恼了。
他的脸在月光下似戴着一个青白的面具,都不像是我原先认识的那个章了。我有些害怕,期待已久的重逢怎么会变成这样呢?曾哽在胸口的那个硬块变大了,变硬了,让我难受得喘不过气来。
倒下吧,倒下吧,任疲惫与困倦的潮水把我淹没。我这样想着,就要倒头睡去,耳中忽然捕捉到奇怪的“嗬嗬”声。
我努力撑开眼帘,恍惚看到章正弯下腰去拿一只睡袋。袋里睡的人在不停地扭动,还不断发出那种野兽般的喘息声。
“陈平,帮帮忙!”章的语调混合了无奈与尴尬。
“啊,来了!”我狠咬了一下舌尖,强打精神站起身,直奔到睡袋旁。按捺不住心中的疑问,我帮着章把那个似乎是被梦魇住的熟睡者从睡袋里拖了出来。
眼前的这个人仍处于昏睡状态,双目紧闭,可是嘴巴却张得老大,喉头发出急促的喘息声。最奇怪的是,他的左半边身体——主要是左臂,似乎在和右半边的身体扭打争斗,就像有一个独立的灵魂在支配它似的。
“连昏睡剂都不管用么?”章喃喃自语。
“他到底得了什么病?”我急了“先得把他捆起来才行,我去找绳子。”
“不行,那太不人道。”章的声音闷闷的。他一边说,一边张开双臂,像铁箍似的紧紧抱住那人,任凭那人怎样凶暴地扭打也不放开。
我发现自己已完全没有插手的余地,只能默默望着章。他的脸被抓得血淋淋的,却连哼也没有哼一声,似乎任何痛苦都无法改变他此刻岩石般坚毅的表情。
这一刻,我又看到一年前的那个章,那个永远为别人着想的章了!胸口梗阻的东西暖融融地化开了一片,而他眼中燃烧的意志之火那么灼人,我有意无意地别过头去。
不远处的另一个睡袋吸引住了我的视线,我缓缓走近,辨认睡袋外露出的那张脸。
明月朗朗,我认出来了!
进山之前我看过不少资料,眼前的人就是世界著名的火山问题专家马兰教授,洛亚卡尔的妻子!
那么,章死死抱住的病人就是洛亚卡尔——我骤然抬头,被自己的推断唬得心跳不已。
可是,卡尔博士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我未及再往下想,那种古怪的“嗬嗬”声又在我脚下响起。我惊得一跳。
“陈平!”章话音刚落,我已心领神会。
这次发病的是马兰,昏睡中的她已表现出与卡尔同样的症状。我伸手去解她的睡袋,由于焦急和紧张,显得有点儿手忙脚乱,但总算扯掉了那个睡袋。面对着在睡梦中陷入疯狂自我攻击状态的女科学家,我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浸在冰水里一样——人,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怪物呢?
我强抑住自己的慌乱,深吸一口气,看一眼正在受难的章,学他的样子,把双臂插入马兰的腋下,拼尽全力抱住她。
怀里那个不断挣扎扭动的躯体像有一种奇特的力量,它毫无理性又充满破坏性——是否就是同样的力量夺去了其他五位科学家的宝贵生命?而警方在现场虽然找不到凶手的线索——因为根本没有直接的凶手。从某种角度看,死者是自杀的。
尽管旧的问题得到了解释,新的疑惑又不断往外冒:这些火山专家患的是什么怪病?他们几乎同时患上同一种病症难道是偶然的么?这事件背后又有着什么样的阴谋?还有,章为什么会和这件事搅在一起?
然而我根本没有细想的余地,两天两夜的奔波耗去了太多的精力,此时此刻,不管我怎样想让自己打起精神来,仍然还是无法支持了——身边的声音渐渐稀薄了、模糊了,眼前也罩上了一层迷雾,那雾愈来愈浓,我终于什么都看不见了。
醒来的时候,身体又酸又麻,稍一动弹,全身的骨头就像散架似的。我上方的天空灰蒙蒙的,淡淡的月亮即将隐去——已是凌晨时分。我身下是冰冷的大石,耳边响着清亮的流水声,似乎河水就从石下流过。
“你醒了就好。”守在一边的章如释重负地吐了口气“总算放心了。”
我依稀记起了昨夜的经历。
“啊对不起。”我觉得自己的声音非常遥远“没想到我这么没用。”
“不,全靠你救了马兰一次。那种病刚开始发作都持续不久,只要支持过半个多小时就能熬过一回。”章用微笑鼓励我“如果就我一个人,还真不知该怎么办呢。”他的脸离我那么近,昨夜留下的伤痕清晰可见。
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心里却痒痒的,分不清是感动还是难过。
章,我的朋友,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你怎么会到这儿来?”我问“记得你原来是战地记者。”
“是,我确实是宇报旗下的战地记者,但宇报也是‘浩宇集团’名下的产业。”
我微微扬眉。这件事怎么又和浩宇集团扯上了关系?香港浩宇集团名列全球五百强第十一位,拥有近五百亿美元的资产,总裁章浩宇是名扬四海的大财阀。
“而使马兰他们患病的特殊病质最早是浩宇研究所的科学家发现的。”章尽力要向我解释清楚。我隐约有点明白,但一下子冒出太多线索,反而不知道应该从哪里着手才好,于是打断他的话头,说:“你还是先告诉我几位专家得的病是怎么回事吧。”
虽然章望着自己恢复平静睡眠状态的马兰和卡尔,他的心却仿佛飞得很远。他说:“你是否听过‘异手症’这个名字?”
“啊你这一说我倒是记起来了。”我兴奋得坐起身来“昨晚卡尔和马兰的症状确实很像‘加州系列’病例中出现的‘异手症’。”我想起了马兰发病时扭曲的脸,想起那种野兽般的“嗬嗬”声,禁不住打了个冷战“但是他们的情况又仿佛比‘异手症’要严重得多,你能肯定这两者是同一种病症么?”
“看来你倒知道得不少呢。”章赞许地点点头“不过,还是让我从头讲起吧。当年异手症的出现向科学界提出了一个重要的问题——人有两个心智么?
“假设每个人都有两个心智,通过胼胝体的沟通能合作支配整个躯体,作出种种决断,那么一旦沟通的渠道被堵死,两个心智就各自为政,产生‘异手’现象。
“早在十七年前,浩宇集团名下的第一科学研究所有两名科学家为治疗癫痫病努力寻找一种比脑外科手术更便捷的方式破坏胼胝体的传导功能。结果他们发现:某种特定波长的声波不但能彻底破坏胼胝体功能,还能给右脑以特殊刺激,使在左右脑中一直处于劣势地位的右脑心智反抗意识大大增强。由于右脑心智既无法脱离共有躯体独立存在,又不能占据左脑心智的领地,就只好抱定同归于尽的决心,所谓‘不自由、毋宁死’。”
“那么,几位火山专家是受了那种声波的影响才”我胆子再大也被章的话吓怕了。
“没错。”章的语调沉重“十七年前总裁下令让两位科学家停止研究,他俩就突然失踪了。直到两周前,浩宇安全部才找到了一些他们的线索,追踪调查之后,发现他们的手下用小型发生装置在八位火山专家制定考察计划的别墅里释放了那种代号为m的声波。
“由于每个个体右脑觉醒时间先后不一,有三位科学家在不同时间、地点发病,已造成八个中的五人死亡,一人脑死。”
“可是,”我实在是不明白“为什么专找这几位火山专家下手?他们难道有什么地方得罪过那两个凶手?”
章望着我的眼神很是古怪,他沉吟片刻才缓缓答道:“声波m的发生装置可大可小,功率各不相同,其中最大的‘中心装置’可能建在一座休眠火山的内部,借助地壳运动产生的火山势能转化为发生装置的原动力。一旦中心发生器完全启动,声波m将覆盖全球。考虑到这种特殊声波具有强大的穿透力,一般建筑物完全无法起到屏障作用,全世界将有近五十亿人受影响而患上异手症,其中相当比例的人会死于‘和另一个自己的战争’。”
天哪,我被他这番话说得目瞪口呆,心头却是雪亮的:这哪里是假设,这根本就是事实!两个科学怪人选择的那座休眠火山就是白头山,火山专家们也就是因为设定了白头山作为考察对象才遭到暗算。
是的,一定是这样。
可是,世上难道有这么疯狂的人吗?即使他们害死全世界的人,他们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他们自己不也一样会患上‘异手症’么?
或者,他们已找到自我保护的方法?
“这种可能造成世界灾难的声波是在浩宇研究所里发现的,总裁认为我们应该对它引起的不良后果负责任。所以派人到长白山寻找马兰和卡尔,争取把他们及时救出来,送到浩宇医疗中心去接受治疗。当然,更重要的是要制止那两位研究员的疯狂计划,劝他们回头。”
“劝他们回头?他们是劝一劝就能回头的人吗?”我不住地冷笑“章,对你我实话实说。我很怀疑浩宇集团在整个事件中充当的角色——一个企业集团忽然要做全世界的救主,而你摇身一变,成了詹姆斯邦德。一定还有许多你不愿透露或是不能透露的隐情。”
“无论如何,你要相信我们没有恶意。”章的神情带了一丝焦急,但目光仍是坦荡荡的,如清水一望见底“我已通知了同伴,今天上午九点在河谷上方的北坡会有直升机来接马兰和卡尔。你也一起走吧,留在这里太危险了。最近以白头山为中心的火山活动迹象都与声波m发射中心有直接关联,我和同伴们必须在发射中心的主体装置全面启动之前找到那两个研究员。”
“你呢,你怎么办?你留在这儿就不危险么?”我执意用目光纠缠着他,不,我不要再像去年那样和他分开了“或者你们有自我保护的方法,可是你们面对的是这样危险的人物,他们是疯子,是杀人狂,他们能毫无理性地谋划这样的世界灾难,又怎么会把一个浩宇集团放在眼里!”
“你不知道”章发出一声呻吟,看表情似乎头痛得厉害。
“我不知道什么?”我乘势进逼。
“你不知道”章忽然警觉,收了声,迟疑地扫了我一眼,说“章浩宇是我的父亲。”
我心里顿时“咯噔”一下,脱口叫了声“呀”下意识地,我和章拉开了一点距离。从来深知“齐大非偶”的道理,幸而大难当头,没有太多时间让我自怨自艾。
“这件事虽然危险,但我既然被卷进来了,就一定要坚持到底才好。”话虽这样说,一想到如果留下来,就可能变成卡尔和马兰昨晚的那种样子,我仍不寒而栗。
章或许看出了我内心的软弱,似乎想劝我放弃,可又没能说出口。他默默地用手掌盖住我的左手,缓缓地握紧,仿佛是握住我不安定的心情。我觉得左胸上方的某一处地方渐渐充实起来,有一种暖融融的东西正不断填注进去。
未来不见得有那么可怕呢,我想,因为还有章在我的身旁。
一只蓝色的“大鸟”在空中盘旋了几圈,徐徐降落在北山坡的平坦草地上。“大鸟”侧腹滑开一道门,从里面跳出两个蓝衣人,向我们迎面走来,口中问:“章,找到两位专家了?”
“他们都在。我解释了情况,他俩同意接受治疗。”章转向我“陈平,你真的不一起走么?”
我目不转睛地仰望着那只“蓝鸟”——它不是直升机,也不是一般的小型私人客机,这种奇特的机型我从未见过。它可以像直升机一般垂直降落,而漂亮的流线型机身又让人联想到超音速飞机,我甚至怀疑它有躲避雷达追踪的功能。为什么浩宇集团会拥有这样的飞行器?
“陈平!”章拉了我一把,我回过神来,这才发现两位火山专家都已上了飞机,蓝衣人站在机门外等待我做出决定。
“不,我要留下来。”我有些心不在焉地说,脑子里反复想的仍是:浩宇集团到底有什么秘密?
“那么跟我走吧,一起去天池。”章挥挥手,那只“蓝鸟”飞上了云霄,眨眼间就消失不见了。
“好快的飞机。”我勉强一笑“我几乎要错以为浩宇集团是n国空军总署——但这样的飞机只怕连n国总统都没见过。”
“怀疑我么?”
“不,我信任你,但你背后隐藏了太多的秘密。”我在他背上拍了一下“放心吧,我不打算逼供。”
长白山脉群山环抱着高原,高原上又散布着群山,它像奔腾的大海突然静止了——凝成这一片铁青色的高原和峰峦。虽然我和章跋涉在这样一幅美丽的画中,可是谁都无心欣赏眼前的壮美河山。一张看不见的罗网正笼罩在这片人间仙境的上空,隐秘的声波m如同一位隐形杀手,在我们周围的空中织出致命的经纬线。
“也许,情况没有那么严重。”我心存侥幸“即使电波m覆盖了全世界,多数人仍然能够死里逃生。只要发病的时间不同,互相帮助一下,大都能坚持下来的。”
“没那么简单。”章的话无情地打破了我的幻想“比如卡尔和马兰受声波m影响较弱,开始发病时是阵发性的,但随着离发射中心越来越近,他们的病情会逐步加深,到时候一天24小时都要和自我作战,哪里还顾得上别人。”
我试图在脑海中描绘这场世界范围内的全民性自我战争的图景,似乎觉得自己也要被魇住了,发了一声痛苦的呻吟。
“陈平,能过去么?”章望着我们身前的河谷,回头问。
白头山是众水的源头,暂时性洪流在这里刻切出无数条沟谷。我们面前的这条河谷实际上是一条狭窄的裂缝,谷坡直立陡峭,宽度仅2至3米(即隘谷或巷式河谷)。但当我身临谷缘俯视深涧急流时,那轰鸣的水声让我毛骨悚然。
“要绕道么?”章话音里的关切反而刺伤了我——我不想成为他的累赘。这样的隘谷我已经成功地跨越过几次了,这次也一定能过去的。“就这么过去,怎么样?”我的语调里有一分挑战之意。
章眯眼目测了一下隘谷的宽度,然后点点头。他也不把身上的行李放下,后退几步,做助跑后急冲至谷缘处,左脚尖蹬地,做了一个漂亮的跨跳动作,便稳稳地落在了河谷对岸。
“嗬,不错嘛!”我被挑起了斗志,但仍不敢像章那样大胆,还是先解下背包,扔给章,随后倒退几步,留下足够的助跑空间。
左脚蹬地的刹那间,不祥的预感像电流般穿过我的心脏——左半边身体忽然使不出半分力气,仿佛已不再是我的。这是一次彻底失败的跨跳,大惊失色的章,对岸的风景,都像电影快镜头一样在我眼前闪过。我的身体重重地向下坠落,似一只中箭的鸟。
就在这生死关头,我尽力前伸的右手及时攀住了隘谷右坡石壁上的一个突起处。
“陈平!”章急忙趴在谷缘处,尽力将手臂向下伸,但一切都是徒劳,他根本就碰不到我的右手——差距不是半寸,而是一尺。
我右手的五指拼命向下抠,全身的重量都沉重地悬在这一只手上,细细沁出的冷汗使我的手心和五指都变得滑腻腻的——我已抓不住了。
脚下十几米处就是湍急的河水,轰鸣的水声如同死神的喘息,令我浑身战栗,几乎想就这样放手。
“陈平,不要放弃!我一定会拉住你!”章的声音如从遥远的天边飘来,那样的虚幻不实“闭上眼睛,我会救你上来!相信我,闭上眼睛!”
我无力地合上双眼,早已失去了期待奇迹的信心。忽然,我感到一股奇怪的“热流”涌上了我右手的手背,接着包住了我的右腕,不知为什么,它居然立刻凝成了固体,稳稳地拉着我上升。
接着,一双有力的手臂把我托了起来,我的双腿触到了坚实的地面。谢天谢地!我居然得救了!
我惊喜交加地睁开双眼,想紧紧抱住那双臂膀,表达我的感激。眼前的情景却如同晴空霹雳,可怕的事实扑灭了我燃烧的热情——我看到了章的“手”
我看到了章的“手”——如果那也能叫做“手”的话。他的表情恰似一个完美的注脚,真相的闪电把我劈个正着,劈开了所有的谜团,也把我的心劈成了两半。
我一把推开章,不争气的泪水还在不停地涌出眼眶。我想大喊,我想大声哭叫,但却只能紧紧捂住嘴,身子颤抖得如一片秋风里的叶子。
“你都看见了!”身后响起章的声音,那么沉痛而无奈。
我回转头,看到他的双臂已恢复正常。
“人的肢体原来是可以像面团一样随便拉长的。”即使是在这样的心境之下,我依然被自己冷酷的声音吓了一跳——我居然是能说出这种刻薄话的人么?
章勉强笑了笑,面色惨白,他显然不觉得这话有趣。“我并不想欺骗你。”
“当然,你从来没说过你是地球人。”——多么无情的嘲笑呀!不,这不是我说的话,对方是章呀,我再难过也绝不会向章说这样的话!那么,又是谁在我身体里说话呢?为什么我不能控制自己的语言?
“你开始害怕我了?”章深沉的嗓音如同音乐——那是一曲忧郁的歌“或者,你怀疑我和我的种族想做对人类不利的事?”
我在他真诚的眼神前退缩了。不,章,你不会知道明白真相的刹那最让我痛苦的是什么。
而现在,现在我最害怕的是这个陌生的“自己”
“陈平,不管你是否怀疑我,请你听我解释好么?”
章艰难地向我讲过“他那一族”的历史。
章的祖先生活在离地球500万光年之外的r星,r星是一种与人类迥然不同的特殊生命体,天生具有变形能力。一百多年前,283名r星人为逃避政治迫害乘飞船“移民”到地球,以人类的外形融入了地球社会。至今世界的各地都有r星人的后裔,他们把地球视为自己的母星,自称“地球r族人”其中浩宇集团聚集了约四分之一的“地球r族人”也是族人主要的经济支柱之一,总裁章浩宇在族人中拥有极高的威信。这次的声波m事件,是少数族人想用对本族无害但对地球人类影响巨大的杀人声波“清理地球”所造成的危机,具体情况和章先前讲过的并无二致。
“多伟大呀!这是一出什么戏,外星人拯救地球?你以为自己是谁,超人么?”——我再一次被自己说的话吓怕了。心怦怦直跳,呼吸也急促起来。自己的身体竟成了拘禁灵魂的牢狱——不能说想说的话,任由另一种力量控制——那种力量是否来自我的右脑?“她”已经开始表现出“异手症”的前兆了么?
“陈平,我”章黯然摇头“我很失望。”
“很抱歉让你失望了,可我就是这样一个蛮不讲理的女人!”突然又可以控制自己的声音了,但冲口而出的却是这样的话,我觉得又懊恼又后悔。其实我慌得很,生怕自己会在这个人面前表现出异手症患者的狂性。
“对不起。”章向我伸出手来“你还当我是朋友吧?”
朋友,只是朋友么,章?去年别后,多少次夜深人静时分,你悄悄推开的记忆之门,从我胸中浮起。这次的重逢既是意外之喜,更是我企盼已久的梦想成真。
章,真想握住你的手。我用目光轻抚这只手,你能感觉到么?可是,我不能去握它,我甚至不能再留在你身边。我知道自己的身体正逐步走向狂乱,随时可能对你说出更伤人的话,做出更可怕的举动来。最重要的是:我决不要你看到那样的自己!
我咬紧牙关,把目光从章伸出的手上拔离开来,一把抓起自己的行李,转身就跑。
“陈平!”章的呼唤像受伤的动物发出的悲鸣,听到那声音我一个趔趄,但又强压下胸中汹涌的感情,告诉自己不能停步。
章到底没有追上来。
我在赤桦林中跌跌撞撞地跑着,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眼前物移景换,我却越来越恍惚,越来越不能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事。章是谁,我是谁,为什么大家忽然到这深山老林里来一切的一切,完全是一团糟。
突然间,眼前的景物一齐向我挤压过来,我慌忙闭上眼睛,却感到似有亿万根针一齐扎进我的头颅。我用双臂紧紧捂住脑袋,口中发出含糊不清的呻吟。
“咚、咚!”我剧痛难忍,把头一下一下往身边的树干上撞,而口中的呻吟隐约像是在呼唤一个人的名字。
章,章,章
我走得还算及时。
虽然坚持上白头山时,我就做好了一定的思想准备:途中我可能会发病,可能会让章见到那种丑态——可那是对人类的“章”而言。
作为高智慧的外星生命,看着低等的人类和自我争斗不休会怎么想呢?
我想保留作为一个“人”最基本的尊严。
左半边的身体像癫痫病发作似的抖动起来。左手像一个独立的生命体,开始做一些莫名其妙的动作,就连“话语权”也开始不断地转换。
“还给我!还给我!”左手一把勒住我的脖颈,狠命地掐。我憋得喘不过气来,只能用右手抓住左手手背向外扯。
这疯狂的状态没能持续多久,我就在脑部的剧痛中失去了知觉。
命运总是这样无情——你越是想逃避的事就越是无法挣脱。
我从章的身边逃开是为了保留一点自尊,可是命运不但又让我见到他,而且还是以最残酷的方式。
这本是非常短促而又简单的经历,可是我就连回想一下都情难以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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