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好多年没来了。”他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呢喃着,然后转头对朱紫说:“你就在这里休息吧。”
“这房间好像有些年头了。”朱紫抬头四顾,只见白色的墙壁已经泛黄,左墙挂着一张摄影图片,右手的小吧台上居然有一台古董投币音乐机。
“过来。”尤定熙招呼朱紫走到吧台边,从音乐机边放的一碟硬币中捡出一枚,塞进投币口里。老旧的机器随即咯吱了几声,沙沙地运转起来:“云使,驰骋风的海洋”
朱紫停住了脚步,感觉荡气回肠。这是自己的母亲写的歌啊。
“为什么会有这个?”他嘀咕道。这种机器即使在地面世界都是稀罕的。
“蝉衣喜欢这个。”尤定熙微微笑着,手指轻轻在吧台上打着拍子“她喜欢一些莫名其妙的小玩意儿。”尾音变得异常温和,甚至可说是温柔。
朱紫四处搜索的目光定在了那张摄影图片上,非常专业的黑白人像照。画中人正朝镜头转过脸来。消瘦的面容,沉静的表情,苍白干裂的嘴唇,细长的双眼里晶光四射。这张面孔说不上美丽,但却让人过目难忘。
图片边角写着:“chelizhu2031年2月,完成云使之日。”
他吃惊地退后一步,他没料到会在这里见到年轻时的母亲。
印象中,很少见母亲拍照,家里也没有记录她过去的相册,只有少得可怜的几张单人生活照片,证明她也曾经年轻过。母亲对此的解释是:她讨厌拍照。现在想来,也许是想要忘记,想把以前的自己完全抹杀。
他望着照片出了神,27年前,这里发生了什么,母亲为什么会离开,为什么从此告别了熟悉的生活和辉煌的事业?这一切的答案只有身边这个两鬓斑白的男人知道。于是,三个字脱口而出:“为什么?”
尤定熙避开朱紫疑惑的目光。“我先走了,有事可以打内线3382找我。”他头也不回地走出去,在门口补了一句:“屋里的电脑是联线的,觉得无聊可以上网。”
夜晚,卧床多时的朱紫无法成寐,索性起身遥望窗外浩瀚的星空。天空蓝得通透,像湛蓝的海。银河是这海上漂浮的乳白色光带。千亿颗星在光带上荧荧闪烁。在光带之外,镶嵌着许多钻石般明亮的星座,几乎刺痛了他的眼睛。
——我该怎么办?
他不停地问自己。
老师过世的那一天,两个黑衣人找到了朱紫
他们带来一只神秘的盒子,说是虢老的遗物,盒子里装着一对改造过的血压控制仪器和一副针剂。他们请求朱紫以完成虢正遗愿为名,申请进入天空城,完成一桩拯救人类未来的任务。据他们说,虢正在过世前就和他们有所接触,本来要使用这只盒子的,是身患绝症、时日无多的老师本人。但老师的身体却没能支持到那一天。
朱紫原本全然不信,后来开始半信半疑。因为他知道,人到临终通常会有一些疯狂的念头,但他没有想到老师也会如此。
朱紫严辞拒绝了陌生人的荒谬要求,他们显然和他不是一路人,甚至连他们说话的方式都让他后背发冷。但他们坚持留下了盒子,让他好好考虑。他们反复强调说,这个计划的目标只是一部机器而已。他们还说,那种针剂并不那么危险;注射后的纳米胶囊在血液中停留的时间有限,只要不使用,一段时间后自然会排出体外,因此他直到最后一刻,都有选择放弃的能力。
“但是你们托我这件事,就是想要我贯彻到底。为了毁坏一部机器,我需要牺牲自己的性命!为什么你们胆敢这样理直气壮地要求别人作出牺牲?”朱紫厌恶这种人。他们的眼中燃烧着狂热的光焰,在朱紫看来那就代表着疯狂与非理性。
“那个地方,我们根本进不去。这是在求你,不是逼你,做与不做全都在你。”他们轻声说,然后像幽灵一样轻悄悄地离去。
朱紫厌恶地将盒子扔进杂物柜的角落,看都不愿再看一眼。
本来他很快就会忘记这件荒谬的事情,但是两天后,他用老师留给他的密码,打开了那个模拟程序。
在老师用生命的最后十年呕心沥血完成的这个模拟程序中,他看到了香巴拉计划的后期效果:十年后,表面的气候改善下埋藏着越来越大的危机;三十年后,大气的自主调节能力和人工调节开始协同作用,但同时,大气自主调节能力发生紊乱;五十年后,香巴拉计划中人类控制气候的时代来临,但在大气调节功能紊乱的情况下,原先的各种有效调节模式全部被颠覆,地球边界层的气候现象和洋流失去控制,整个地球生态陷入前所未有的混沌状态:动物和植物大规模死亡,只有极少数被运输飞船送到火星基地的人类可以逃脱这场浩劫,其余留在地球上的幸存者则藏在地下深洞里,过着不见天日、朝不保夕的生活。
从看到模拟结果的那一刻起,朱紫的思想发生了彻底转变。
陌生人留下盒子时说:“你再看看,你再想想。”
朱紫从杂物柜里翻出了那只盒子,天天供在老师的遗照前,看了又看,想了又想。
经过几天的深入思考,他毅然请求母亲帮助他进入天空城。
此后的每一天,朱紫都会进入模拟程序,观看这段黑色的地球预言。甚至每天入睡后,他也依然难逃灾难与恐惧的梦魇,无数次从梦中陡然惊醒,浑身冷汗淋漓。
在出行前的那天,他终于下决心承担这个悲壮的使命。
然而刚才,看到蝉衣题字的那刻,他确实动摇了,那时他当真怀疑——命运之神将他领到这里,是为了让他遇见这个赐予他生命的男人。
但听见通话器里那声简短的警示时,他陡然意识到这个系统一如虢正所料,的确存在许多问题,因为现阶段香巴拉的调节系统尚未进入对气候的全面调控,计划执行者尚可以将一些调节的失误当做自然灾害蒙蔽视听。可是,在现阶段就无法杜绝的问题,悍然进入全面调控后会是何种情况
——老师,你最大的愿望,就是能终止这个错误的工程吧。
他喃喃自问。自己研究反对又有什么用呢?最多发表一些论文、出几本专著,在大学混一口饭吃,一辈子就这么庸庸碌碌地过去。无意义的生命。
——罗兰阿瑟已是这一领域宗教式的人物,穷我一生之力,也难以撼动他的地位,更无法阻挡香巴拉计划的滚滚车轮。然后,就是那模拟程序中的黑色未来但是,也许我可以改变这一切
只要彻底毁坏气候调节机,就可以在一段时间里阻断香巴拉计划的进行,更重要的是,因此产生的气候灾害将影响舆论,让香巴拉计划失去大众的支持。参与的国家一旦退出,计划得不到后续资金,就会被迫终止。失去大气调节机,虽然短期内会产生气候灾害,但与日后可能引发的无法挽救的大灾难比,这些只是小小的预告而已。
即使,万一
他的脑海中忽然闪过尤定熙望着“风云世界”时那神往的表情——那样美好的未来,难道不应该相信吗?没有足够的经济能力实现风云世界的老师,用概念和理论做出的模拟程序一定是可靠的吗?
——不,老师不会错的。我这些年的实验与研究不会错的。退一万步说,即使老师的未来程序并不可靠、香巴拉计划真如罗兰阿瑟一派坚信的那样安全,那么天空城就应当有足够的控制力应对云使失事带来的气候影响,重新获得大众的信任。那么将要发生的事件,只是让全世界的人们,多了一次选择的机会。
可是那个人呢,那个人怎么办?
据称,云使上有应急安全系统,驾驶者在特殊情况下可以弹出机舱,借用降落伞和简易飞行器回到安全地带。但是,没有亲眼见证,我怎么能放心呢?那个人,他也许是我的父亲,是我的父亲!
虽然还不肯定,但我感觉他当年并没有遗弃我,这么多年他甚至不知道我的存在。今天他才刚见到自己的儿子,明天儿子就要当着他的面破坏他视如性命的云使,让他一生的努力化成灰烬,摧毁他终生的事业与希望?更可怕的是,他还会眼见失而复得的孩子粉身碎骨
这对他不公平。
他不是坏人,只是一个科学乐观主义者。
还有,他已经老了。
我害怕明天,老师。我害怕见到他,我更害怕想我的母亲——我怎么可以这样对待她!她是我的生身母亲。含辛茹苦养育我二十六年的母亲。而且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她对我有多大的恩情。
可是
可是
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啊!?
朱紫缓缓离开窗前,在电脑台前坐下。他在昏昏噩噩的状态下开了机,全息屏幕从电脑台上涌射出来。他机械地点开了一个常用的网站,进入自己的信箱,下意识地浏览着未读信件的标题。大多是广告,但有一封来自熟识的地址,发信人是“祝蝉衣”他打了个哆嗦,连忙点进。
母亲纤秀的字体在屏幕上浮现出来——自文字录入个人化开展以来,母亲一向是最坚决的倡导者。
紫儿:
回到家听到了你的留言,还有他那句没有说完的话,心中百感交集,不知从何说起。
你恐怕已经猜到,那个人就是你真正的父亲。所谓的作曲家前夫只是我的幌子,他从未存在过。
你一定有很多的问题,而我却害怕面对面向你讲述前因。走到今天这一步,让你二十六年都没有父亲,其实是我的过错。
你不要责怪你的父亲,他并不知道我离开的时候带着另外一条生命。我们的分手有着艰难的背景,作出这样的抉择他也情非得已。
二十七年前我是作曲家,签下合同为香巴拉计划写推广歌曲。为此,我去了天空城的一期站点,也就是现在的香巴拉的雏形。在那里,我认识了你的父亲。我崇拜他的事业,并在那里完成了我前半生最满意的作品。任务完成后我依然留在那里,度过了我一生最幸福的四个月。也就是在那时,我有了你。
我依然牢牢记着那个日子,4月23日。那段时间我刚刚得知,最早起用我的恩人、钢琴家小川津子在丝绸之路采风途中遭遇飓风失事,为此我的情绪异常低落,但看到你父亲似乎也在工作上遭遇了很大的挫折,我只有强打精神安慰他,他失口告诉我一件事,这件事改变了我们未来的命运。他说,前不久,气候调节活动的后续影响导致塔克拉马干沙漠上的飓风移动了位置,但恰恰在新位置上遭遇了一支驼队。被飓风卷走的三个人全部殒难,其中一人带着卫星定位系统,出事前发出过求救信号,所以天空站的人辗转得知了这桩悲剧。
把小川老师的意外和他的话对照后,我无法接受这个可怕的事实:正是香巴拉计划夺走了小川老师的生命。她才四十二岁,已经成为世界一流钢琴家,正值事业的颠峰时期,却因为天空站一次简单的气候操作丧失了生命。这个意外揭示出一个更可怕的事实:香巴拉计划,也许并不像描绘的那样安全。由此我想到,曾经推动这个计划的我也将会成为千古罪人。
经过几天的痛苦思考,我向你父亲提出,希望他以自己的身份向外界揭露这次意外的真相。我不是技术人员,我的说辞无法像他的证言那样可信,更何况我不能把爱人推心置腹的私房话不经许可拿出来做证。我要求他做出选择。我说,如果他不答应,就会失去我。我知道这样的要求非常残酷,因为这次事故夺走了三个人的生命,一旦揭穿,直接技术责任人——他忠心的下属,必定有牢狱之虞。
你父亲拒绝了。他说,当下正是计划争取支持的关键时刻,如果公布这样的事情,由于小川津子的特殊身份,必会带来极其恶劣的国际影响,后期计划的投资也许就此泡汤。他向我保证,这次事件只是偶然,但是公布事实会让没有判断力的公众因噎废食,放弃人类美好的未来。
我无法忘记小川老师的死,但也不能强迫你父亲背叛香巴拉计划。做出这样的选择他也非常痛苦,却他始终没有让步。
五月,我含泪离开天空城,离开了他,离开了我奋斗过的事业。那时,全世界到处回荡着云使的歌声,逃到哪里,似乎都逃不出我的过去和与他的感情。因为对小川老师的愧疚始终压在我的心头,从此我放弃了挚爱的音乐。
我一直不敢回想这些年是怎么过的,但终于还是过来了。这些年,你一直是我精神上最大的慰籍。孩子,你是我的骄傲。也许是出于自私,也许因为至今难以面对这陈年往事,我没有告诉你身事的真相。但当你向我提出想去天空城,让我想办法帮助你的时候,我想,也许这就是命运。你们父子俩注定要相遇。
原谅他吧,孩子,不用害怕我的感受,我真心希望你能接受他。
他是一个好人。一个值得你爱的人。
母字
读完这封信,朱紫静静坐在黑暗中,闭着眼睛,全息屏幕的荧光照在他脸上,让他的脸变成了诡异的绿色。
——母亲,你真是了不起,母亲。
有人轻轻敲门。
朱紫过去拉开门,尤定熙在门口踟躇,一脸忐忑、心事重重的样子。“我来看看你休息了没有。”他吞吞吐吐地说。
“进来吧。”他无法拒绝尤定熙。夜里的他看上去憔悴多了,好像一下子苍老了十岁。
“在上网吗?”尤定熙显然是在找话说。
朱紫关掉了母亲书信的页面。但也许那熟悉的字迹,已经落入了来人的眼中。朱紫忽然感到肩头一沉,那是尤定熙的手。
“朱紫。”
朱紫忽然鼻子一酸。他想握住这只手,他想抱住26年来只存在于幻想中的父亲,抱住他真实的身体痛快地大哭一场。他又想狠狠甩掉这只手,慷慨激昂地指责他放弃了责任,抛弃了母亲,导致他多年生活在一个残缺的家庭里。
然而他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垂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心里默念:忍住!忍住!
“你母亲都告诉你了,对不对?”尤定熙的眉眼皱成一团,用力推挤着眉心的结,好像这样就可以将它抹开“可是她什么都还没对我说。这些年她从来没有告诉我!”泪水从他发红的眼眶里缓缓溢出。
朱紫忍不住回身望着自己的生身父亲,犹豫地伸出手去,但他战栗的手终于没有触到那张被内疚和自责折磨的脸。
他听见自己用极其冷静的声音问:“如果当初你知道如果你知道有我,还会那样选择吗?”
对面的人忽然安静下来。只不过几秒种,朱紫就听到天空城主管以一种镇定、坚决的声音道:“对。”
“是吗?”朱紫愣了一愣,忽然笑了起来“时间不早,我要睡了。”
尤定熙的表情就像被人抽了一记耳光,但他咬紧牙关,点点头,什么也没有再说,步履沉重地离开了。他不知道朱紫望着他的背影,在心里送给他一句:“谢谢你。”
那一刻,朱紫已经做出了最艰难的决定。
2057年5月31日天空城香巴拉
上午十点,天气晴好,平静的云海绵延万里。尤定熙和朱紫登上了“云使”
尤定熙一边示范朱紫系上安全带,一边介绍:驾驶座在紧急状况下可以强制弹出,座后藏着自动降落伞,座底安有微型火箭喷射口,座顶会弹出简易螺旋桨。总而言之,即使出现问题,人员的生命也可以得到绝对的保障。
“那乘客的位置呢?”朱紫问话时,心脏砰砰直跳。
“当然也有,”尤定熙笑笑“你现在的位子许多国家元首都坐过,我们当然首先要保证他们的安全。”他指了指控制台朱紫的右手处“这个红色按钮可以在紧急状况下开启你身边的舱门,拉起这个扳手,机座就会脱离底盘,带着乘客一起弹射出去。”
朱紫的目光寻找着控制台左边对应的扳手和按钮。“这两个是驾驶员的?”
“没错。”尤定熙依然微笑着,心里泛起一丝异样,但随即排除了这样的想法——不,是我想多了。
尤定熙努力将昨夜的不快抛在脑后,腰杆笔直地端坐在驾驶位上,开始做起飞前的初期检查。朱紫一直专注地望着他的手指在各个按键上灵活敲打,这让他有一丝成就感。一如所有在儿子面前炫耀的父亲。
“你看,这样,推这个把手,按调节器,飞行速度、高度设定好了,就起飞。”
尤定熙望着朱紫认真学习的模样,胸口暖洋洋地充满成就感——这是一个聪慧的孩子。是啊,只要他愿意,他一定可以追随我的脚步,继续我的事业。在儿子身上我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看到了自己的理想。
他不经意间已经把朱紫当成了天空城的新驾驶员,把他当成自己的徒弟来调教。他暗暗希望真的能有这样一天,他可以手把手将最心爱的“云使”交托给自己的儿子。二十六年来,他没有机会对孩子尽一点责任,他想尽最大努力弥补自己的过失。
“到我这边来。”他在心中呼唤“我们有同一个老师,我们也可以为同一个理想而奋斗。”
云使在云海中驰骋。朵朵白云扑上前窗,在防凝材料制成的窗体上撞成阵阵飞散的雾气。
尤定熙坚定有力的左手牢牢控制着表盘上的操作杆,右手在复杂的操作台上蜻蜓点水般掠过。云使号周围逐渐形成一个气流旋涡,强风、闪电、热流、寒流从椭圆形的机身喷射而出。在机身的持续震荡中,他的表情渐渐变了,变得更加锐利,更加投入,更加热忱。
——云使,驰骋风的海洋。
此刻,蝉衣的歌忽然在他心中响起。
朱紫紧紧盯着尤定熙的脸,这张脸上一个父亲的温和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异乎寻常的狂热。
——这一刻他把自己当成了神,可以呼风唤雨、擎雷释电的神。
朱紫深吸了几口气,又用目光再次确定了驾驶员逃生的操作杆和按键。然后,他低头悄悄调节手腕上的血压控制仪——这并不是普通的血压仪,它能刺激血压上升,抵达一个对人体非常危险的高点,没有任何一部正常的血压仪会设定这样的调节范围,但是它可以。调节钮很小,朱紫的手直犯哆嗦,好不容易才调准了范围,然后紧张地等待血压骤然增高的危险波动。
波动来袭的刹那,热血涌上脑部,他一下子懵了,忘了自己要做什么,更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他感到胸闷得无法呼吸,全身抽紧,仿佛内脏都要从喉管中挤出来。
“朱紫,你怎么了?”
听到尤定熙的声音,朱紫立刻警醒,没有时间了,上亿个装着特殊药物的纳米胶囊在血管里巡回,在危险的高血压下,血液中的胶囊一定已经融化,全身循环的血液和胶囊中的特殊药物化合,世界上最奇特也最不可思议的液体炸药即将产生。爆炸发生只是十几秒钟的事了。
他凝聚所有残存的意志,拍下操作台上对应左舱门的紧急开关,强风立刻涌进舱房,猝不及防的尤定熙惊得脸色煞白,他去按紧急开关的右手被朱紫紧紧拽住,而朱紫刚握住驾驶座弹出扳手的左手也被他死死握紧:“你干什么!”尤定熙惊怒地大吼。“快逃爸爸。”朱紫已经没有时间解释,他用最后的力气从滚烫的胸腔里挤出这四个字。他的目光,悲伤,痛苦,绝望,而坚定。
他的目光,焦急,慌乱,热切,而深沉。
——快逃,爸爸!
这是第一声,也是最后一声儿子的呼唤。
尤定熙惊怒之间,在朱紫的脸上看穿了所有的答案。这时他已无法追究细节,也无须追究。他明白这个和自己血肉相连的孩子即将让自己的一生事业毁于一旦。
而他已经没有时间挽回。
惟一的办法是将朱紫弹出舱外。但是,他的右手被朱紫拽着,他的左手不能离开扳手。
他只能逃生而已。
松开左手,由朱紫拉起那个扳手,那是他最后的生存机会。
尤定熙有一秒钟的犹豫。
——快逃,爸爸!
朱紫的脸已经涨成紫红色,汹涌的血液在身体里奔腾,他似乎已经听到它们冒泡的声音。火热的液体烧灼全身,他仿佛被扔进了沸腾的油锅,体内所有的液体即将从亿万个毛孔中喷射出去。
意识消失的刹那,他感到自己的左手被铁钳般的手紧紧握着,身边的男人用温暖的目光望着他说:“这次,我不能再”
然后,炽热的血液冲破血管,毫不留情地炸开肌肉组织、一往无前地爆裂皮肤,带着生命最后的疯狂力量膨胀释放,那一抹鲜红的颜色和沉闷的声响在万米高空的云层间荡漾开去,一波又一波不断回响,掩盖了尤定熙没有说完的话:
——这次,我不能再抛下你
这次,我不能再抛下你。
2057年5月31日中国黄山
今天,蝉衣起了一个大早。其实她一夜都没能睡着。
她在卫生间洗漱时呆望着镜子。
镜中人已经老了。长发中掺着大绺的银白色。藏在黑暗中的面容和二十七年前一样,但一旦开灯,就看到爬满嘴角眼边的细纹,还有眉间两道深深的沟壑和沉积了岁月的浅黑眼袋。
她用纤瘦的手指抚摩镜中的面容,一寸寸抚过五官,口中低声呢喃:“额头像你。眉毛像你,眼睛像我,鼻子像你,嘴巴像我也像你。”
窗外有清脆的鸟鸣声。她走到窗前,望见一只蓝色的长尾喜鹊在窗外的山脚下欢快地跳跃。
“这是报喜鸟啊。”她心事重重地笑笑,面对黄山晨曦中的美景伸了一个懒腰。
“今天,一定是个好日子。”
微笑的她,不知为何,竟又落下泪来。
04/09/12初稿
04/09/23二稿
04/09/25最后修改
琐碎的后话
云使最失败的地方,是没有阐明一个更加中立的立场。
当然,我留下了一个小小的口子“没有足够的经济能力实现风云世界的老师,用概念和理论做出的模拟程序一定是可靠的吗?”
其实,四年前开始这个构思的时候,天空城是代表科学乐观昂扬的未来。从个人角度说,我很希望有朝一日,气候能为人类控制。那时执行计划的朱紫,更加固执,思路也更加简单。
后来有了911,当时当日,觉得对任何在天上发生的爆炸事件都产生了生理恶感,这个构思就被搁置了。
去新疆时认识了summer,当我问到她关于人工控制气候的想法,她很坚持的说,自然本色才是好的,人工造就气候形态是一种对自然的变态。summer是“自然之友”经常参加北京郊外的种树活动。可是我这么信任的summer这么说,我就对人工控制气候的光明未来的信心就打了一点折扣。
倘使小说中可以让父子辆有更加充分的观念碰撞,不至于让每一个读者都认为作者大概是同情朱紫,那样才算是把我的主旨传达到位了。不过显然我在这个方面欠了火候。
其实父子俩的观念不过是我思想的两面,一面是对新技术的积极,一面是中国传统的思想,下意识认为天地阴阳自有平衡的法则,用人为方式破坏就会带来不可知的灾难。
反复在朱紫身上着墨,是为了让他有足够的理由实施如此惨烈的行动。
2002年,写宝贝的同时,写下了开头黄山的一段,以2000年的黄山之行最留恋的步仙桥开始,但是写完这一段(当时正热中于从文字中挤掉抒情成分),就受不了那样的文字,觉得用这种风格贯彻全文会非常恐怖,又放弃了(蝉衣和朱紫的名字也是在黄山背景文字的气氛渲染下随便冒出来的,完全没经大脑,不过后来懒得考虑,就一直沿用了)。今年重新续写时,加入相对不那么粘腻的技术内容后,感觉稍微好了一点儿。
其实对文字我从来是觉得吃力的,看程婧波、潘大角或者桌子的东西我总会特别羡慕,他们的文字仿佛毫不吃力就可以那样轻灵曼妙。我写的顺时也不过够个“自然”不顺的时候就比较艰涩。
小说快写完的时候,俄罗斯的黑寡妇又炸了飞机。让我又恶心了一回。
当然,云使是关于人对未来的信仰和选择的问题,朱紫的行动建立在不会伤害他人生命的基础上,尤定熙之死是出于父子之情的自愿,但是在整篇行文时,还是不得不考虑可能给读者的连带印象,慎而又慎。
关于爱于责任。
回想起来,这些年写的那么多篇目,大多写的是同一种人,小胡子和莉莉苏之外,主角经常是一根筋的人。特别形而上,没有一个意义就活不成,为了意义什么都不顾。但是确实有一些人就是这样生活的。或者我自己就是这样的人。“一根筋”的人坚持的所谓道理和意义,有时是爱情,有时别人不太理解,往好里说是执着,往坏里说是钻牛角尖。云使里的三个人都是一根筋,但最后两个男人死得痛快,最后留下的依然是活着痛苦的女人。
不过炸掉“云使”号,并非消弭灾难,世界从此太平,事实上,相应的气候灾难即将开始,只不过“与日后可能引发的无法挽救的大灾难比,这些只是小小的预告而已”又或者,香巴拉计划的执行者有能力力挽狂澜——而那,便证明朱紫的担心是无谓的,不过为了这样一个概率,牺牲也依然有意义。抱歉又是意义。
2004年笔会前后创作了三篇新作,最后完成的云使由于各种考虑反而是最先发表的,之后05年2月,完成顺序第二位的2004笔会纪事也将发表,反而是最早写的破碎的脸我犹豫了很久才和杂志社确定了投稿版本。怎么说呢,那一篇最像我早先的99年前的风格,但那种风格,与我已经有点隔膜了。
有时候想着觉得有趣,俄狄浦斯的故事是杀父娶母的两大罪孽,yocasta里是后半段的娶母(非遗传学上的母亲),云使是前半段的杀父(其实是父亲自愿陪死),共同拼全了一个古典悲剧。
算是一个了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