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睡着,就觉得有人在拍我的脸:“醒来,醒来
我睡眼惺忪地撩开她的手:“让我歇会儿行不行天熬夜来着!”
“你一定要醒来,不然你又要失掉我了!”
面前是一个留五四头的年轻姑娘,岁数在20到25岁之间,圆鼻子翘嘴巴,目光炯炯。
我不认识她,但这相貌确实是熟捻的。
她问:“你还记得1937年?”
“啊,”我疲倦地推开她“是你呀,我早已准备放弃那个构思。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都推给时间机器,最不科学了。而且那样的故事套路也是我蜕掉的一层旧壳,至于你”我点一点头以示强调“是我丢弃的人物,你根本还没出世,还不快点给我消失!”
“就是这个样子,永远找借口让懒散淹没了你写作的冲动!”她指指我的胸口“那里,有一团火还没有熄。我要让它烧起来。管别人怎么说,我要让它烧起来。”
她不依不饶的样子让我有点害怕。我摸摸她的头,她一头短发茂盛得像一棵夏天的树。我说:“小夏”
“好,连名字都有了。”她机敏地一笑“我们开始吧”
就这样开始吗?
她面前是一条长长的走廊。
从这一刻起,她就已经开始后悔。
走廊仿佛看不到尽头,直通向时间的深渊。
她瑟缩了一下,对身边的人说:“我准备好了。”
可是她将要去的那个地方,无论做了什么样的准备都是不够的。
那是一个真正的人间地狱,而她,要去地狱里寻找希望。
带路的人暗暗笑她傻,也觉得自己的组织帮她做这样的傻事很无谓。他是一个移民地球的外星种族的后代,他们的种族和地球各国人共同生活,很少有人类知道他们的来历,那些知道的人大多是他们的“朋友”——全球只有57位日族人的朋友。
夏芬芳也是他们的“朋友”这个称号继承自她的曾祖父,但依然有着完全的效力。她可以向日族人提出他们能力范围以内的任何要求。
夏芬芳提出的要求很没创意,她要求借助闩族人的时空实验室回到过去,但这要求依然够得上勇敢:因为她的目的地是公元1937年12月15日的中国南京。在那时,一场举世震惊的大屠杀刚刚开始。
日本,东京。
大堂正中悬着一个“忍”字。
身着和服的山口真夫盘膝而坐,低垂着头。他的父亲山口彰面对着字幅、背朝真夫执手肃立。他的背影如一尊黑色的铁塔,凝然不动。
“任何民族要兴旺,都应依托他所在的国家。我们的家族虽然是日族人的一支,但自从100年前来到日本,就和这个国家的人民共命运了。”
“是,父亲。”
“今年的9月18日,在东京将召开一次回顾二战的审判大会,有许多国家的民间组织正在努力寻找证据,否定圣战,要求赔偿。有一个中国女孩子,是我们的‘朋友’,通过我们在中国的时空实验室到1937年取证去了。你去找到她。”
“是,父亲。”
“那个女孩子23岁,1937年她根本没出生,严格意义上说,1937年的她没有正当的生存权,杀掉她也不会犯法。”
“是,父亲。”
“明天早上和我一起去参拜神社,下午你就起程吧。”
山口真夫缓缓抬头,他才17岁,几乎还是一个孩子,月牙似的眉毛,薄薄的红嘴唇,青春的脸上带着胭脂的颜色,他抿嘴微笑,说:“是,父亲。”
山口真夫
头疼。头疼得要命。我睁开眼的时候,他们齐刷刷地望向我,很警惕的样子。
但是我头疼得厉害,像是一只摔坏的西瓜,外皮没破,可里头已经一塌糊涂了,我努力撑开眼帘,下意识里我想看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但看到的一切无法激起我大脑里的任何回响。
我在哪儿?他们是谁?
我又是谁?
“他醒了!”有人一边嚷,一边用冷冰冰的管子抵上我的额头“小心!”
“得了,三麻,他眼都没睁开呢!”一个脸上带疤的中年人一把推开枪管“一个嘴上没毛的小崽子,你怕他?”
他们笑了。但那笑声中并没有多少真正的欢愉。
我一边揉着后脑,一边撑着冰凉的石板坐了起来。
这是一间宽敞的地下室,堆着一些家具什物,墙上嵌着灯,没都点着,只有两星煤油灯的光昏昏地亮着。我周围的这些人或站或坐,但无论是哪种姿势,身体里都蕴藏着一种没理由的紧张,好像头上的地面随时会塌下来似的。他们的衣服都不大合身,像是临时换上去的,样式也不相同。直觉告诉我,他们都从事同一特殊职业,那个职业有独特的肢体语言——他们应该是军人。
还有一个人,离开人群靠在灯下站着,她低着头,头发留到耳下一寸长,挂下来的时候遮住了脸颊。她对着灯光在看什么东西,很仔细地、翻来覆去地看。听到他们的笑声,她回转头,扬起的短发像一面蝴蝶的翅膀扇了一下,露出她的脸来。她的面容在灯光下很静很沉着,温和得像水一样。她的声音也有安抚人的力量,她扬一扬手中刚才端详的东西,说:“小兄弟,你别怕,我们看了你的证件。你是中国人,我们不会伤害你的。”
我没法证明她说的话有什么不对,无论我在脑海里怎样打捞,也捞不起一星半点和自已身份有关的线索来,但我又仿佛知道那是不对的。
“你是到日本留过洋的学生,现在在洋行里做事?”带刀疤的汉子低低地问“那你上这儿来干什么?你是鬼子兵的探子?”他的脸向我压过来,离我的面孔只有几寸的距离,说话时气息直扑到我脸上“你也是中国人,你替日本鬼子卖命?”
“这是哪里?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被他眼窝里灼热的火苗烫了一下“我是谁,我是怎么到这儿来的,求你告诉我吧!”好在我失忆的焦虑是真的,他看不出什么破绽,抽开身去,一边瞅我一边沉思。周围的男人也都不说话了,他们的静默中有一种可怕的郁闷;他们的警惕里带着说不出的绝望。
“你真的想不起来了?”那个唯一的女性拨开他们走到我身边。她蹲下身子,伸出两只手指在我后脑与脖颈的交接处点了一下:“这里都淤血了,季叔你们出手重了点儿。”
那轻轻一点像向我脑髓里扎了一针,我浑身一震,但却没有出声。
她的目光定在我脸上,有一秒钟的时间,马上又恢复了正常。“想起来了吗?”她问。
我摇头,表情一定很无辜。
“这里是我家的密室。家人一个月前都逃去武汉了,我在女子学院读书,那时不肯走,以为时局不会那么糟,可谁想”她娓娓道来,像在讲一个故事,话音里却并没有真正的痛切“昨天日本兵攻城的时候到处洗劫;这间密室比哪儿都安全,我就躲到这里来了。季叔他们也是我放进来的,他们身份与你不同,在外头走动会没命的。”
她的话逐渐搭出事情的大略构架,但我还是不明白自己和这一切有什么关系:“我怎么会在这里?”
“这话正该问你呢!”说话的正是刚才用枪抵着我的那个人。
“就算你是想乘乱来捞点小便宜,也犯不着进夏宅。这宅子除了密室,其他的房间都被鬼子洗劫了好几次了。”那带刀疤的汉子又发话了“可你不但进来了,还找到了密室的暗门。鬼子兵几次进来都没发现,怎么一下子就被你找着了?”
“我们还真没想到会有人摸进来。季叔他们冲上去就打。”她好像是在为我打圆场“没想到手重了,居然把你打糊涂了。”
我还真是糊涂了。我到底是在什么年代?这里又是什么地方?他们说的事我似乎熟悉,但又缺乏真实感,仿佛是不属于我的年代。
“你能不能告诉我”我望向她。
“这是1937年12月的南京。”她忽然打断了我的问话。她的语调很奇怪,像是一个新闻解说员。
新闻解说员?——我脑海中出现了一些具体的形象,他们和她们都是新闻解说员?那又是什么时代的人?显然不是1937年的。
我张开口,想说话又不知该说什么,但是腹中一阵生理的抽搐发出令人尴尬的声音,于是我说:“我饿了。”
饥饿是很容易传染的,我听到从周围的人那里传来此起彼伏的呼应声——“咕噜噜咕噜噜”本来是很好笑的情形,但没有人笑出来,每个人的表情反而都更严肃了。
我无法理解他们此刻的静默。只能像他们那样一言不发。
终于,有人咕哝了一声:“怎么办,”
那个姑娘从人群中站起来,她说话时声音轻极了,但每个人都听得很清楚。她说:“我来想办法。”
夏芬芳
我没想到会这么难。
有的事情,即使做好了心理准备,事到临头亲眼见到了,又是另一回事。
一路向日本兵鞠躬,一路叫着“库尼几瓦(日语:下午好),我靠着会说日语、靠着出发前准备的一份日侨身份证,虽然也受到了骚扰和盘查,但总算没有遇到危险。
城里到处是中国人的尸体,穿军装的、不穿军装的;男人、女人、老人和孩子。我觉得自己是在做一个噩梦,我在梦境中穿行,在断肢残臂和骨肉堆砌的道路上行走,连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苍蝇嗡嗡乱飞,追腥逐臭;全城的野狗仿佛全都蹿出来了,在血肉堆里尽情地饱餐,有时还心满意足地吠几声。
我的胃抽起来,条件反射地闭上眼,但又强迫自己睁开——我一定要看,好好地看。不管多么辛苦,这是我此行的任务。
渐行渐远,这个满目疮痍的古城在残阳下一片血红。
终于到了中华门附近,我站住了,耳中捕捉到一种很奇怪的声音,闷闷的,低低的,倘若很多人同时发出这种声音,就会造成非常恐怖的效果。就好像罪人在炼狱油锅里煎炸的时候,听到无边的苦海里无数个溺死的人一起念念有词地吟诵往生咒。
我的脖子都僵住了,我不敢让自己向那边看。
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一点点转向那声音的来处。
离我大约100多米处,有几百个中国人正在日本人的枪口下挥动铁铲,他们的面前是掘好的土坑,坑里是捆绑着的中国平民。
铁铲掘起的泥土越埋越高,即将被活埋的苦命人挣扎着,在坑里扭动身体。他们的喘息与掘坑人的喘息汇成一片,汇成了那种地狱的声音。
高声叫喊是不被允许的,偶尔有人叫出声来,大约是求救吧,立刻就被旁边的日本兵呼啸的子弹结果了。
我记起来了,我在纪念馆里见过相关的介绍。日本人把要杀的中国人分批,一批掘坑,把另一批人活埋了,再由第三批人把第一批人活埋;如此周而复始,省下了不少日本人的子弹和人力。
果然,在现场不远处还有不少中国人,他们在日军的枪口下蹲坐着排成一行,背对着那个活生生的修罗场。我不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什么,但他们的背影都是那么瑟缩、无助、绝望。
在纪念馆里看照片的时候,我郁闷得想大声喊叫:你们为什么不反抗!是的,他们手里有枪,可是大家一起反抗,也许还能有活路;而顺从的结果,只能是被自己人活埋。
可是,现在,遥遥观望的我,心中除了悲愤,还有和他们一样的恐惧。我的脚跟发软,几乎挪不动步子。
英勇,原来只是想起来容易。每个人的生命都只有一次,所以他们都活得小心翼翼,一直到死。
回到夏宅的时候,我已经完全没胃口。三麻把糕点扔在地上,怪叫着说:“我不吃日本人的东西!”
我连和他吵架的力气都没有。全城只有日本人的店还在营业,不然就算去安全区领救济,我一个人又怎么能领得了那么多份!或者放他们进来根本就是失策,这完全是我计划之外的,但我总不能见死不救是不是?
季叔捡起被扔在地上的糕点,慢慢撕掉印着日文的包装纸,一口就咬掉了一半:“吃啊,你们怎么不吃?”
其他人这才都动手吃起来。他们显然都听从季叔的命令。虽然换过装,但一眼就可以看出来他们是军人。季叔一定是他们的长官。长官到底比较有长官的样子,知道审时度势。
那个新来的男孩子坐在角落里静悄悄地吃东西。他证件上的年龄是21岁,可我总觉得他要小得多。他脸上那种青春的红晕我久已失掉了。他应该比我年轻很多。
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倘使是日军的探子,一夜没出去,鬼子早就把这里包围了。但如果是一般的平民,他到这里来找寻什么?
他像一个谜一样静默地微笑。我被那样的笑容冰了一下,忽然记起昨天触碰他伤处的时候,他痛成那样居然都没有出声——像是经过训练的人。
八九个人很快就把我弄来的东西吃了个干净。我本来在密室里储藏了足够的水和食物,可凭空多出这么些人来,水可以省着点喝,食物是怎么都不够的。
“明天”我刚想说,那神秘的男孩子就接着说:“一起云吧。”
季叔陡然发亮的眼睛里充满警惕。
“你一个女人,到底不安全。我我也可以冒充日侨,两个人好一点。”
其他的男人脸上都有些讪讪的样子。有人叫了一声:“你是日本探子,要出卖我们是不?”
“算了!”季叔闷闷地一挥手“我们的命就当是捡回来的,还这么小心做什么。他还是小毛孩呢,却比我们都有男人的样子。”
山口真夫
“你跟着我呀!”小夏回过身来对我招手“我有一本伪造的日侨证件,你就算我弟弟好了。虽然你在日本洋行里做事,但到底还是装成日本人方便些。”
“阿耐桑(日语:姐姐)。”我温和地应了一声。
她的表情却又僵了—下:“你的口气还真像是日本人呀。”
“学得像不好吗?”这么说的时候我自己也怀疑起来,相对于中文,日语无论听、说,感觉都更加自然,我难道真的是日本人?
但倘使日本人都像突然从略拐角冲出来的那两个日本军士的样子,我绝不想做日本人。他们张牙舞爪地朝我们冲过来,一左一右地架住小夏,嘴里还嚷着:“真走运,在这里还有姑娘,哈哈哈”“你们干什么!我可是日本人呀!”小夏奋力挣扎,不停用日语叫喊。
“放开我姐姐!家父可是谷将军的朋友,你们这么做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吗!”我上前一把推开后边的军士,左边的人听到我说的话同时退开了。两人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请出示你们的证件!”
小夏伸手到皮包里去拿。我“啪”地按住她的手:
“别理他们,姐姐。”
“就凭你们,谷将军一句话就能让你们掉脑袋,如果”
两个军士面面相觑,然后并起腿,低头说:“啊,不起,完全是误会。请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望着他们的背影,我觉得很恶心,大日本武士道精神竟然培养出这样的军人。我扭头去看小夏,她有点发呆,只怕还心有余悸。想来昨天她一个人出门也真是太危险了。
“姐姐。”我冲她笑一笑。她并未被我逗笑,突兀地问:“那个名字你很熟吗?”
我被问住了。真的,我是怎么知道那个名字的呢?几乎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你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吗?”她问。
我摇摇头。
小夏瞟了我一眼,和我保持一点距离,顾自低头走路。
马路上横着烧焦的尸体,还有许多血淋淋的女尸,都是没穿衣服的。城市的许多方位都可以看到火光和滚滚的黑烟。
我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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