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的顾氏更是错愕的站起身来,程岱立刻道:“母亲。”
他扶住顾氏瞬间颤栗起来的身子,扫了一眼屋里同样一头雾水的众人们,眉头紧锁,只继续听着卧房里的动静。
而此刻,又有人走进花厅,是二房的人。
程云杉一脸焦急,走进来,也没说话,只是找个角落闷声的坐了下来,同他一起来的还有郑氏,她眼圈极红,怯生的站在夫君旁边,她没带程和程,怕这种场面会吓到他们。
而看到郑氏,季氏的表情又复杂了一层,痛苦的合眼,重新低下头去,说道:“郑,待会儿母亲和沙漠出来后,你进去吧。”
郑登时看过去,呼吸急促。
季氏的这句话实在是有些让人不得不深思,程云夺死了,连亲生儿女都不见,偏要见二嫂,但这其中的缘由,长辈们还是知道的,譬如顾氏孟姨娘一流,当然也有程云杉。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季氏这样说,程云杉嘴唇一动,似乎想要表达一下自己的态度,但迟疑两秒,却全都咽了下去。
“这话,是三叔说的?”
郑氏捏着手帕,紧张的问答。
季氏目视前方,低冷道:“他没说,但是我知道,他临死前最想见的人,一定就是你了,你陪着他,他也能走的更安详一些。”
郑氏闻言,轻点了下头。
而此刻,卧房里,程老夫人被那句话给镇住了,几秒后才屏住呼吸看过去,床上的程云夺看上去很是强弩,他刺红着眼,切齿道:“母亲!人之将死其言也真,恕我直言!”他的语气又沉了下去,“您这些年看我不顺眼,诸般冷对我,不过是以为,大哥是我杀死的。”
程老夫人的手狠狠的颤了一下,这一点,程岐察觉到,她现在有些迷糊,上前一步,看着程云夺道:“三叔,你在说什么呢?我爹不是病逝的吗?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母亲。”
程云夺这个时候已经支撑不太下去了,也就顾不上程岐了,只对程老夫人说道:“这些年,因为大哥的死,您对我有怨,但我和您说一句真心话,我的确想杀他来着,但是我没有,我还没有下手,就有人抢在了我的前面,那葛使君也不是我的同谋,大哥,不是我杀的。”
这见势的确是程老夫人十几年来的心结,她这种种举动,并不是偏心程云央,相反,她小时候当真更疼爱程云夺,但这覆水难收的母爱断流的原因,就是因为,程云夺为了夺业,杀了程云央。
“那这么多年,你为何不于我解释?”
程老夫人半信半疑的说道。
“我解释过,可是母亲您凿定想法后,根本不容我解释。”程云夺无力的说道,“我和您解释过很多次,可您呢,听不进去,一口咬定是我和葛使君合谋杀死了我大哥,母亲。”他悲戚道,“您方才还说我优柔寡断……我要是真的杀了大哥,能有这般狠心的话,沙漠和宗玉如何能活到现在,我也不会容忍其余三庄产业分家出去,因为那是我杀了大哥夺来的不是吗?我怎么会拱手他人的。”
“母亲。”程云夺道,“我之所以落到如此田地,不正是因为我顾念着大哥,才屡屡对长房示让吗?”
程老夫人眼神有些驳杂,寂静几秒后,又道:“你这么做,无非是因为你杀了你大哥,心中有愧罢了。”
程云夺听到这话,并未多绝望失落,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不管母亲您信还是不信,总而言之一句话,大哥不是我杀的。”
程老夫人这回没有接话,只是脚步利落的出去了。
程岐站在原地,瞧着床上失意的那人,此刻,面对那无法挣扎诸般皆为徒劳的死亡,一切仇恨,似乎都不是那么重要了。
“三叔。”
她平静道:“我相信你。”
程云夺抬眼,轻轻一笑:“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咳嗽两声,“你要比我生的那两个孩子聪明的多了。”
“祖母,其实也信了。”
程岐又道。
“我已经不在乎了。”
程云夺疲惫的重新躺下来:“说出来,我已经释怀了。”
程岐见状,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这才转身欲离,只是在推那卧房门的时候,迎面对上一人,她一怔,道了一句:“二婶。”
听到这两个字,床上的程云夺又瞬然睁开了双眼,瞧着那孤孤单单走过来的郑氏,他眼底溢出些不舍和无奈,抬手道:“是邰平让你进来看我的吧,她总是喜欢自作主张。”
“是她让我来的。”
郑氏在旁坐下,瞧着如此消瘦憔悴的程云夺,眼里的清泪再一次的滚落下来,滴在程云夺伸来的手上。
“阿。”
程云夺手一颤,握住她攥着的手:“没想到,那个悍妇十几年来都在针对你我,到头来,却还能让你来看我。”
“邰平她……人本身不坏。”
郑氏抬头道:“她说,有我陪着你,你能走的更安详一些。”
听到这话,程云夺脸上的笑容更加温和了些,故意不去想程云杉此刻的反应,只是道:“阿,这些年,是我对不住你。”
郑氏一愣,旋即淡笑道:“没关系。”
“不,是我对不起你。”
程云夺固执的说道:“想当初,我与你私定终生,不管不顾的在那梅林要了你的清白,还答应你,一定要把你娶回家做正妻的。”
回想起两人的曾经种种,郑氏的眼泪更是流成了河,抿了抿不住颤抖的嘴唇,抽噎着说道:“可是后来,你却告诉我,我的身份不足以帮助你和大哥抗衡,为了争夺家业,你要娶一位季家的女儿,要娶那米商季成的大妹子,名邰平的。”泪水花了视线,她的声音也越来越低,“我问你,我不做正妻,只做妾室伺候你行不行,你又说那季家姑娘悍妒,容不得其余女子在你身边,我这辈子进不了三房的门。”
瞧着心爱之人如此落泪,程云夺心疼欲裂,艰难的伸手帮她拭去脸上的泪珠,说道:“是我糊涂,是我糊涂了阿,我当时只一心想着和大哥争,在锡平顺利立足,却负了你。”自责的说道,“我在梅林要了你的清白,让你被你爹赶出家门,让你受尽唾骂,我自知这辈子对不起你,所以又固执的威胁二哥,让他娶你为正妻,其实那个时候我也有私心的,我想着,与其让你我山高水远不复见,倒不如把你留在我身边,便是只有晨昏定省能见一面,我也心满意足了。”
郑氏摇了摇头,苦涩的说道:“还说季邰平,你年轻的时候,要比他更能自作主张,你自作主张的和我私定终生,自作主张的在梅林与我有了肌肤之亲鱼水之欢,最后,又自作主张的把我嫁给二爷,我这一辈子,当真是栽在你这个阎魔王的手里了。”
“你说什么?”
程云夺眼中微亮,语气中含着希冀:“你刚才叫我什么?”
郑氏意识到,旋即破涕为笑:“你个阎魔王,我说你是这世间最可恶的阎魔王,你摆弄了我一辈子,临死也不肯放过我。”
“对。”
程云夺爱惜的握着她的手,重复道:“我就是阎魔王。”深深的叹了口气,道,“阿,我这辈子负了你,是我不好,下辈子,咱们来世再做夫妻好不好,你答应我?”
“你就这么不肯放过我吗?”
郑氏苦笑道。
程云夺执意道:“你答应我。”
“好。”
郑氏道:“我答应你。”说罢,被程云夺拽着起身,坐去床边,程云夺靠在她的怀里,只觉得一瞬心安,低低道,“阿,一晃都十几年了,好久都没有这么靠在你怀里过了,好累啊,我真的好累啊。”
郑氏低头道:“我知道。”
程云央死后,这十几年来,留下的七庄生意他一手维持,几乎是耗干了他的心血,被生母冷对,被妻子呵斥,被阖锡平的人指点,女儿表面乖巧实则心内仍是想反抗自己,儿子则是个扶不起来的阿斗。
还有二房的孩子,三房的孩子。
都要和他作对。
他却依旧得苦心经营着整个程家。
如今,终于可以休息了,终于可以再抱一次郑,终于将心里的话全都说了出去,终于可以,心安理得的去见大哥了。
“阿。”
程云夺的声音越来越虚弱,眼睛也难以重新睁开,但攥着郑氏的手却没有松开,而且越来越用力,他道:“我这辈子……对不起你,但长房如今……我也算的上是……对得起……大哥了。”
说罢,再没了呼吸。
郑氏的手仿佛被钳碎似的疼,但却一动不动,程云夺死了,她的心似乎也同着一起死了,闭上眼睛,嘴里哼着两人少年私会时,经常唱的那个小曲儿,语音萧瑟,再萧瑟。
山下有湖湖有湾,山上有山郎未还,记得解侬金络索,系郎腰下玉连环,郎别心绪乱如麻,孤山山角有梅花,折得梅花赠郎别,梅子熟时郎到家。
年少时,谁都曾鲜衣怒马。
遇见属于自己的绝代风华。
郑氏只记得两人最初相见的时候,十二岁的程云夺,意气风发,带着灿烂的笑容,高高的扬着手,明明是对自己,却说认错了人。
阿,以后我娶你,你可得嫁给我。
他后来说。
阿,我对不起你。
他如今说。
…
院外,微熹的天幕上降落淅沥沥的小雨,程岐站在廊檐下,目光复杂,轻启薄唇,呼了口冗长的气,只觉得冷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