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琴棋书画无所不能,还善于“摆龙门阵”,那生动的故事,一个接着一个,讲都讲不完。
就在这些小伙伴中,有一名叫文珠的姑娘,比善基大三岁,面目清秀,身材窈窕,性格温柔,聪敏过人,还弹得一手好琵琶,称得上“美而且慧”。一有机会,善基就请文珠姐姐清弹一曲,听着听着,常常入迷,尤其是那《潇湘夜雨》,文珠弹来,似怨似慕,如位如诉,竟能使小善基感动得潸然泪下。
两人朝夕相处,一张情网,自然结成。
说也奇怪,周夫人对小两口的交往,从不干涉,她只提醒儿子一件:“莫要因此耽误学业。”那时善基正在著名的苏州中学读书,知道母亲的心意,更加发愤攻读,个个学期都名列前茅。好成绩,既安慰了寡母的心,也保护了自己的爱情。
佳偶是天成,月老却不牵线,善基与文珠,从青梅竹马到长大成人,一直两情缝绪,由于李家式微,无法“终成眷属”。
就在二十二岁那年,为了挑起家庭重担,善基北赴天津谋取生计,临别依依,信誓旦旦。别后遥致相思,鱼雁不绝。如此一两年后,尽管善基时时引领而望,却总是“飞云过尽,归雁无信”,心中如焚,又无力南下,一探究竟。最后传来噩耗:“文珠不幸身落平康!”这个晴天霹雳,震得他晕头转向,几至痛不欲生,还好,不久又传来消息:文珠幸遇良人,被一位姓朱的律师重金赎出,明媒正娶,作了正室。善基于痛心之余,总算略松一口气。然而旧情难忘,直到二十六岁未与任何女****友,这在提倡早婚的旧社会,相当罕见。
一九三一年,善基和孙二小姐经询已订白头之约,孙二小姐听未婚夫叙述过这段往事,而且了解:善基这份纯洁而深厚的感情,始终埋在心底。当年夏天善基接受天津《天风报》之约,开始撰写他的处女作《蜀山剑侠传》。起初,正为笔名踌躇不定。此时的李善基已自行改名为李寿民——取长寿县中一小民之义也。偶然为报刊写点小文章,往往用“木鸡”(自我讽刺有点呆头呆脑)、“寿七”(因李家三房九兄弟,自己排行第七)这两个名字。今发表《蜀山剑侠传》,这两个笔名均感不妥,奈何?一日正握笔沉吟,未婚妻孙二小姐轻轻走到身后,无限深情地说:“寿民,我知道你心中有一座‘楼’,里面藏着一颗珠子,就用‘还珠楼主’做笔名吧!”寿民听而大震,半晌说不出话来,好久才紧紧攥住未婚妻的手:“经洵,我绝不会辜负你的情意。”
此后,还珠楼主这个笔名伴随着他久长的写作生涯。
四十年代,还珠楼主到上海。此时他己饮誉全国,探得朱家住南京西路同益里十六号,曾登门求见。朱律师彬彬君子,豁达大度,请其与妻子见面,热情款待。尔后,李夫人及三女观贤、四子观鼎相继来沪,善基又携之相见,并命观贤,观鼎拜文珠为义母,两姓遂成通家之好。
《蜀山剑侠传》发表前后
说到还珠楼主写《蜀山剑侠传》,人们就会想到他曲折的婚姻,这不平常的婚姻,三十年代初曾轰动天津。
李寿民(此时善基已改为寿民)初到天津,便给一位营造商姓侯名少白的看中,侯与当时天津警备总司令傅作义交厚,便把李推荐给傅,任中文秘书。另有一英文秘书,姓段名茂澜,是英国留学生,系皖系军阀首领段祺瑞的侄子。李和段一见如故,义结金兰。傅作义将军相当重才,对李青年有为颇为赏识,然而对秘书所作草稿有时不合己意,也难免形之于色。偏偏这个青年人又书生气十足,自负得厉害,外加生就一副做骨,向来不肯阿谀逢迎,遇到呵责,不仅不肯唯唯诺诺,反而常常据理顶撞,不到一年,双方都感到别扭。一次冲突以后,李拂袖而去不算,还写了一首打油诗骂了顶头上司一顿。
跨出警备司令部,李寿民又经友人介绍,做过《天风报》的编辑、记者,但都不长久。后来,又进天津邮政局,当了小职员。为了奉养母亲,培育弟妹,只好设法兼职家庭教师,贴补家用。经人介绍,为天津豪富孙仲山的二小姐经询、大少爷经涛教授书法和古文。
李从小精通古文;童年即能书擘案大字,提笔、运笔、用笔、落笔,皆有成竹在胸。教这两门学问,自然一上来便使学生折服。孙经洵慧眼独具,对这位老师乍相逢便生好感。李生活拮据,每逢到孙家授课之日,便不用午餐,等用点心,点心一到,食必馨盆。起初二小姐也不在意。几次观察之后,知道这位老师事亲至孝,竟至枵腹授课,由怜生爱,在生活上愈加关怀备至。李寿民因文珠事,虽当而立之年,尚心如死灰,不作家室之想。初见二小姐,容貌平平,不及文珠远甚,更未加注意。相处日久,对方的柔情,通过各种渠道频频传来,尤其是她那大家闺秀的气质、温柔文雅的风度、忠厚善良的品德、刚毅倔强的性格,更使这位才子觉得难能可贵:既有不似文珠处,也有胜似文珠处。
一觉察到对方的柔情蜜意,一意识到对方的可贵品质,李寿民近乎死灰的爱心便熊熊复燃。当孙经洵二十二岁生日之际,当老师的亲笔画就一幅墨兰相赠,并附一信以表爱慕之意。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此事很快就传人孙仲山的耳朵,孙仲山也是四川长寿县人,原是“引车卖浆”之辈,后离家出川,辗转来到天津,靠洋人发了财,创办大中银行,成了响当当的巨商大贾。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愈是暴发户,愈重门第观念,愈是出身寒微,愈看不起穷书生:“你李寿民无财无势,和我孙家门不当户不对,岂非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大老板先劝说闺女,孙经洵的回答斩钉截铁:“我要么不嫁人,要嫁就嫁李寿民!”
大老板回绝李寿民,得到的回答却是针锋相对:“只要二小姐亲口说一声‘断绝关系’,我便远走高飞,决不再登门。”
第二天,风雪交加,李寿民忐忑不安,但仍是硬着头皮去上课,果然,李家佣人说:“老爷关照,李先生不必再上课了。”再问:“二小姐呢?”回答只有三个字:“不知道!”
“侯门深如海,萧郎成路人”了吗?孙经洵不是文珠,对于封建礼教,她不肯逆来顺受,可是那个社会,女孩儿家遭家长禁闭,插翅难飞。情人不能见面,今后如何应付,必须暗通消息。三妹经仪想出了个好主意:自后孙老板自备汽车后面的牌照成了情人的邮筒,把信用橡皮膏紧贴在牌照背后,一个取一个放,传递情书,非止一日。
不过这段好景并不长,不久被司机揭发,孙老板大发雷霆,一记耳光把女儿打翻在地。
孙经洵受此打击,哭了一夜,最后想到,这个老封建决不会改变主意,自己再不下决心,可能还会发生更严重的事,“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否则自己一辈子的幸福便将葬送。凌晨,她除下首饰,脱掉盛装,只带几件随身衣服,拿了一块钱车费,毅然离开家门,踏上了自己选择的道路——先投奔天津妇女会,请求支持自己的婚姻自主权。妇女会倒也能主持正义,把她收留了下来。
李寿民得到这个消息,立即赶到妇女会相见,想到富豪千金,甘冒天下之大不匙,离家出走,这份深情,自己即便肝脑涂地,也难以报答,不由执手唏嘘……
孙家二小姐出走,很快成为天津头号社会新闻。孙老板这一气非同小可,接连几天暴跳如雷,左思右想,总认为自己手里有的是钱,有钱能使“官”推磨。很快,一笔重金送进天津英租界工部局,洋人得钱卖法,立刻把李寿民投入监狱,消息传出,舆论大哗。李的好友段茂澜得知,便从中斡旋,他是段祺瑞侄子,傅作义的英文秘书,又是英国留学生,英人也不敢得罪,何况又拿不出任何抓人的理由,只得将李寿民释放。
孙老板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向天津地方法院控诉李寿民“拐带良家妇女”,再次把李投入监狱。既然告到法院,必需开庭审判。一九三○年十一月的一天,天津地方法院审理此案,孙老板考虑到自己身份,命长子经涛代理出庭。法官坐定,原告、被告到得庭上,先是原告控诉,被告还未答辩,忽然旁听席上传来一声高喊:“请等一等!”
是谁?全场骚动,往发言人看去,认识的人,一齐惊叫:“孙家二小姐!”
在众目睽睽之下,孙经洵理直气壮,毫不畏缩,用一口四川话质问:“我今年已二十四岁,婚姻完全可以自主。我与李寿民情投意合,自愿结合,家长无故反对,我自己决定出走,怎么能说‘拐带’?”
这番话,今天听来不算稀奇,在那个时候,特别是在吓人势势的法庭上,又出自一个富家小姐之口,不少人听了,不由得鼓起掌来。孙经涛本来就不同情父亲,听姐姐这么一说,自觉无理,低头不语。法官看看听听,已知就里,倒也按律而断:李寿民无罪,孙经洵婚姻有自主权,旁人不得干涉!
官司大获全胜,这对有情人却并不立即成婚,原因是李寿民对孙经洵为自己冒险犯难的那份深情厚谊,难以为报,决定多攒些钱大办婚事,借此也向孙大老板示威。钱向哪里攒呢?恰巧此时,《天风报》本来连载的一篇小说,作者中途辍笔,总编辑深知李寿民才气,要他立即写作一部顶上,稿酬从丰。来得正好,从此就有《蜀山剑侠传》之作。不写则已,一写便似长江大河,滔滔不绝。两年下来,钱已积攒不少。一九三二年李寿民与孙经洵正式结婚。在此以前,他俩已共同生活,白天同桌用饭,晚上同榻安眠——然而分头靠背,不及于乱。结婚前,专请妇科医生验明处女,然后登报声明,再行结婚。结婚典礼由段茂澜主持,为新娘拉纱者是袁世凯的孙女桂姐,后来成为孙的义女。四大名旦之一的尚小云,则送来了全套家具。婚礼热热闹闹,结婚堂堂正正,孙老板虽然生气,倒也奈何不得。
李寿民对于段茂澜这位把兄,感激不尽,长子出世,特为之取名“怀海”,以示怀念。后来子女众多,不能老是“怀”个不停,就干脆用茂澜字“观海”的“观”字来排行——观承、观芳、观贤、观鼎、观淑、观洪、观政等。对于岳父怨毒恨深,先写《轮蹄》勾勒其老封建面貌,原稿写成,给诸小舅、小姨传阅,无不捧腹。后写《蜀山剑侠传》更况以最凶恶的妖怪绿袍老祖。笔伐可谓凌厉。其实两人婚后,随着《蜀山剑侠传》等问世,还珠楼主声誉日隆,孙仲山也早有悔意,经几次疏通,女儿虽然动心,女婿却不肯通融。一直到一九四六年夏,在结婚十五年后翁婿于上海见面,但以后仍很少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