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祥元年五月,入目处皆是青褐等色的永宁宫内难得多了些欢声笑语,仿佛也将先帝崩逝的哀伤冲淡了不少。
往来宫婢们或捧妆匣或折嫩柳,人人脸上都流露着几分喜意。
内室里,宫妃妆扮的美妇对着镜台默默出神片刻后,忍不住露出了一个温和的浅笑,令人望之便心生亲近之意。
一旁屏息伺候的掌事嬷嬷们见了,不由暗叹一声相由心生,容贵太妃这样好的脾性,难怪能得先帝看重,又能养出英亲王那样得圣人看重的皇子。
谁不知天家这一辈的王爷里,圣人最是喜爱幼弟英王水煦?
英王出生时,先帝已过不惑,加之国事繁重,虽然疼爱幼子,却并无多少闲暇享受父子天伦。彼时圣人已做了数年太子,名门出身的太子妃又正怀有身孕,太子期盼之余,就将一腔慈爱倾注在了新生的英王身上。
英王启蒙描红、骑马射猎,尽是圣人亲手教导,亦兄亦父。
天家手足和睦极为难得,先帝对太子与英王兄弟情深一事可谓十分欣慰。
如今宫里宫外都传遍了,先帝之所以临终下诏,允有子宫妃孝期后出宫、由儿孙奉养,就是为了英王与容贵太妃母子。
嬷嬷们心中所想,迎春自然一无所知。
先帝过世,她虽不说痛彻心扉、神魂俱丧,却也免不了泣涕涟涟,茫然不知前路,毕竟入宫近三十载,与先帝之间虽总是淡淡的,却也曾临窗手谈、温存缱绻。
只是想到刚刚迎娶了王妃的煦儿还在宫外翘首以盼,要接她回王府安享晚年,就觉得这辈子又有了盼头。
今日就是择定的移居吉日,迎春自守丧以来波澜不惊的心境也不免有些波动,于这暮气沉沉的宫室中透出一丝生气。
这就是迎春性子的好处了。
随遇而安,心静自然。
抬手理了理依旧乌鸦鸦的云鬓,迎春稍稍侧首:“给各家的回礼可准备妥帖了?”
迎春这次出宫随子安养,各家亲朋定是要上门道贺的,她虽不太精通管家等杂物,这些人情世故还是清楚的。
因不欲让儿子媳妇靡费,迎春自己已经命人置办妥当了。
听到娘娘问话,管着此事的赵嬷嬷越前一步,恭敬行过礼方垂首答道:“回禀娘娘,老奴亲自一件件对过了,各家各人都拿红签子贴着。贾太傅等三家的礼更是小心,绝错不了一丝。”
贾太傅指的是容贵太妃贾迎春的长兄,毅勇侯贾瑚。贾瑚以武功封侯后兼任两部侍郎,后升为礼部尚书,加封太傅。因圣人即位后多唤贾瑚为贾太傅,世人便皆以太傅呼之。
另两家当家老爷一为顺天府尹贾琏,一为一等子闵谚。至于扬州知府林a,因携家眷远在千里之外,迎春便不曾命人备礼,只等他回京述职时再行置办。
听赵嬷嬷说的清楚,迎春不由颔首,静思片刻后又加了一句:“茁哥儿刚刚外放回来,他那一份子再加厚些。”
贾瑚对子孙读书上进一事管的极严,贾茁兄弟科举上都各有建树,最出彩的仍是长子贾茁,虽及不上林a那样弱冠之龄高中探花的才华,也是二甲进士及第,光耀门楣。
三年前贾茁外放,此时恰好正在京中。
永宁宫的宫人都知道容贵太妃是极惦念娘家人的,赵嬷嬷忙应了声是,那边一贯嘴巧些的孙嬷嬷已经笑眯眯凑上了趣儿:“这也是太傅家诗书传家,儿孙才能这般争气。”
迎春不禁莞尔,隔空虚指了下孙嬷嬷:“老货,林家才是真正的诗书传家,一门两探花。”
孙嬷嬷也笑:“太傅府上也是父子三进士。”
主仆几个正说笑着,便有宫婢打帘子进来,说是英王妃来给太妃请安,英王在圣人身边说话,稍后就到。迎春不由喜上眉梢。
不同于永宁宫的欢声笑语,内苑一角的凤藻宫里外都透着一阵令人心悸的破败。
虽然先皇后陈氏与如今的蒋皇后治宫都十分严谨,并不曾有奴大欺主之事,可一处先帝二十多年不曾踏足一次的宫室,又怎能与别处相比?
哀莫大于心死,主人熬油一样熬了大半辈子,那份生自人心底的绝望自弃,自然也浸透了这处不大的院落。
此时在凤藻宫里伺候的桃红入宫日子并不长,素日很是惧怕那个总是白着一张脸木木倚在窗边的贾太美人,等闲不敢上前。
可今日是移宫的大日子,无子的先帝后宫都要移居寿康宫,吃斋念佛,贾太美人自然也要去,桃红只能大着胆子走过去。
还没等她近身,贾元春忽然扭过头,直直看向桃红,唬得她差点倒退。
“今儿是容贵太妃她们出宫的日子吧?”
仿佛在透过桃红盯着旁的什么人,贾元春蓦然落泪。
自己这一辈子,也就止于此了。
眼看着旁人富贵荣华、子孙绕膝,却两手空空,孑然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