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贾母的话出口,凤姐心中一庆幸荡然无存。
她原先还想着,府里剩下的那么些东西给黛玉就给了,贾母那里还有一笔,东西送礼也体面,另外其中单是银子还能买比还回去多几倍的东西,明儿府里艰难,就去偷偷儿地腾些出来,也不叫贾母知道,不想贾母竟绝了他们的后路,打算全部都给黛玉收着。
一旦是黛玉自己收着,饶是凤姐脸皮再厚,亦不好意思开口。
瞅着王夫人一路无话,将及凤姐院落时,淡淡开口道:“既然老太太吩咐了,你去办。”
凤姐只得答应,往自己院中走去。
她在途中不住思量,若不是府里着实艰难了,连送礼的银子都挪不出来,何以出此下策?挪用林家财物这种事情又岂是她一个妇道人家做得了主的?她不过是顺水推舟,谋些好处罢了,可是瞅着贾母的神色,仿佛将罪过都放在自己夫妻头上似的。
想到这里,凤姐眼里又酸又涩。
黛玉为人厚道,又不会算计人,凤姐心里喜欢黛玉胜过宝钗,虽然从前也有失礼的地方,如今她却着实想描补,也赞同贾母的意思,待黛玉十分热情周到,可是中间因这么一大笔财物的缘故,倒显得她因为这钱才对她好的,实不知她的确想同黛玉交好。
黛玉倒好,不曾记恨过,依然待她比别人亲密些。
凤姐略略有一儿安心,黛玉最是通透不过的玲珑人,想来能理解自己的处境。
眼下还是早将剩下的东西收拾好,送到黛玉房里,也算尽一儿心意。凤姐一面想着,一面加快脚步往房里走去,一进去,就见到贾琏坐在椅子上喝茶,一面催促丫头打扇,神情悠然,原来他早从玉虚观里回来了。
凤姐忍不住开口道:“二爷好自在,偏我在老太太房里被老太太指着鼻子责备!”
着,不禁红了眼圈儿,哽咽道:“你我都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咱们能在府里站稳脚跟?我倒是想着花钱买东西送人,可府里哪来的银子?”
贾琏诧异道:“这是怎么了?”
平儿倒了一杯茶上来,招手叫打扇的丫头一同下去,凤姐眼里的泪方掉了下来,拿着手帕按着眼角,压低嗓音将贾母的话了,末了道:“你,谁能料到这东西竟是林妹妹祖母陪嫁的东西,偏又周周转转到了娘家?”
贾琏听了,脸上登时怔忡不定。
林家一切财物皆是他料理的,自己得了许多好处,难不成都要还回去?
挑起眉头,洒落一室风流,贾琏道:“实话,带回来的东西除了老太太房里那一笔,没剩多少东西了,当初各房得了的东西,和园子里摆过的东西,吃进口的肉没有吐出来的道理,就是还,也不过就是那么几件不值钱的东西。”
凤姐道:“我劝二爷能着还就还了罢,你道林妹妹还是当初一无所靠不成?”
想起桑家之势,张家之清,永昌公主府中之贵,贾琏不由自主地沉默了下来,神情微微一动,他原是极机变的人,最懂得审几度势。
凤姐坐在他对面,絮絮叨叨地道:“我先前还想着仅剩那么一子东西虽然略有不舍,不过因为还能凑两回节礼,不必花府里的银子,如今想想,都怨我贪,可我到底能做什么主呢?还不是府里做的主?没得他们都得了东西,只我们夫妻两个背负骂名。”
贾琏想到桑青在龙禁尉里的地位,迟疑了一下,道:“要不,我们就还些回去?”
他还些回去便是他们从中捞的那些,凤姐挑了挑眉,腮上似笑非笑,似乎有几分不信之色,道:“二爷舍得把吃进嘴的肥肉吐出来?”
对于贾琏,凤姐十分明白,油锅里的钱都捞出来花,何况这些早已得手的。
贾琏坐直身子,摇了摇手里的扇子,道:“见天儿地吃肥肉,总有腻的时候。我是捞了些好处,可是当初谁能料到娘娘会封妃省亲?我原本想着即使我得了不少,各家也分一些,下剩几十万的财物很够林妹妹富富贵贵一辈子了,谁承想建一座园子竟然花了个七七八八。”
就是想到了,贾琏也不会不捞,他不捞,别人一样捞,最后剩下的还是贾母手里那些。
凤姐斜看他一眼,嗤笑一声,道:“二爷这话我却不信,若二爷果然好心,如何到老太太房里的东西只有那么一些?”
贾琏淡淡地道:“人还没到府里,东西就先被惦记着了,我能如何?你道只这府里打着主意不成?那边府里也早早打着主意讨了好处去呢!林姑父这一去,偌大的家产没有谁不惦记着。只是后来娘娘省亲,各人就只拿了一些,下剩的全部用来建园子摆在园子里了。”
除了先前在江南自己悄悄私昧下来的东西,其他的自己一儿主都做不得。
凤姐忍不住叹道:“如此来,并不全是二爷的不是。二爷当真舍得还些东西回去?”
贾琏摇头道:“谁全部还回去了?别我们已经花掉了不少,就是剩下的,不留下一些,你我明儿如何是好?原没别的营生。只是林妹妹着实可怜了些,老太太房里东西有多少我再明白不过了,不妨将一些贵重巧你我用不到的给她,譬如书画、首饰之类的。”
凤姐本性虽然贪婪,对姐妹一向却好,听了赞同道:“这样也好,书画最配林妹妹,头面首饰给林妹妹,将来添在嫁妆里也体面,比你留下的那些绫罗绸缎强。”
听她提起自己给黛玉所留的东西,贾琏面上有些羞愧。
凤姐知他愿意归还一些东西已经是极为难得了,便没继续奚落他,正色道:“原先园子里摆过的东西,省亲之后我就收到了库房里,你还不还?”
贾琏道:“一并还了,横竖收在库房里你我又得不到一星半的好处。”
凤姐低头想了想,眼里闪过一抹疲惫,道:“虽当初收回了不少,可是后来姐妹们搬进园子里住,各方各处的摆设又重新摆了回去,这几个月又送了不少出去作礼,这些是拿不回来了,相对于当初摆在园子里的,库房里收着的恐怕只有二三成。”
贾琏叹道:“二三成终究比没有的强。”
凤姐一想也是,决定将这些一并收拾了还给黛玉。
关于夫妻两个的话别人一概不知,第二日一早,黛玉和雪雁只是怔怔地看着眼前悄悄送来的两大口箱子,以及凤姐神采飞扬的笑脸,她又是打躬又是作揖,不断地赔不是。
闻得一口箱子里装着书画和古董玩意,一口箱子里装着头面首饰,黛玉呆了呆,瞅着凤姐问道:“二嫂子这是做什么?”
凤姐犹未回答,鸳鸯忽然过来传贾母的话,叫雪雁去搬东西。
听到贾母让自己收拾库房搬东西,雪雁情不自禁地呆住了,等到鸳鸯回去了,她还没回过神,她虽然早就料到如果贾母知道了必有动作,却没想到因为这两件东西,贾母居然会让她替黛玉收着东西。虽然最珍贵的东西估计已经剩得不多,但是能拿回多少是多少。
凤姐道:“林妹妹快叫雪雁去收拾,我也得去给妹妹将那些东西收拾了悄悄送过来。”
话时,脸上不禁一红,拉着黛玉的手羞愧道:“府里的事儿原不是我做主,还请妹妹千万谅解我和你二哥哥才是。这些是你二哥哥先前得了的,今儿还给妹妹,聊表心意。原先在园子里略摆过的东西有些收在了库房里,我也叫人抬过来还给妹妹。”
黛玉不及听完,忙止住她的话,柔声道:“二哥哥和二嫂子的处境我深知,二嫂子快别了,我心里记着你们今儿的好处。”
凤姐闻言,登时大为放心。
既然黛玉不追究,那就当真不会再怨恨自己夫妻两个了。
凤姐走后,不同于雪雁的惊喜,黛玉叹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雪雁微微一怔,又听黛玉忧心忡忡地道:“外祖母收着或者还能保住,我自己收着,哪里保得住?恐怕会惹来许多烦恼。”
容嬷嬷和雪雁却不赞同,容嬷嬷道:“未必。我一句造次的话,老太太快八十岁了,能护着姑娘几年还不知道。老太太收着原本也好,可若将来姑娘没个着落,老太太有个好歹,身后那些人只跟银子亲,谁承认东西是姑娘的?还是便宜了别人。再者,姑娘现今不是无依无靠,除非他们真真不要脸面了才会伸手问姑娘要东西。可我瞧着这府里人人都好颜面,又用了姑娘那么东西,再没脸提,或者姑娘竟能保住了也未可知。”
雪雁在一旁头,道:“就是这么。他们就是想问姑娘要,也得掂量掂量和姑娘来往的亲友,他们还怕姑娘在外人跟前吐露委屈,丢了他们府里的大脸呢!”
她扶着黛玉的肩,轻声道:“姑娘,老太太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姑娘竟不明白么?”
黛玉道:“就是明白,才不忍外祖母为难。”
不得不,贾母心疼黛玉仅次于宝玉,黛玉对贾母亦是十分尊敬,雪雁正色道:“姑娘心疼老太太,焉知老太太不是心疼姑娘?自从娘娘赏下端午节礼,老太太就知道渐渐压不住二太太了,况且老太太年纪大了,总有不记得的时候,这才急着把东西交到姑娘手里,姑娘身边好歹有两个嬷嬷,叫他们有些个忌讳,不敢打这些东西的主意。”
黛玉看向容嬷嬷和张嬷嬷,两位嬷嬷缓缓地朝她了头,她们两个不是荣国府的下人,在永昌公主跟前能得上话,若是没有她们二人,或者没有桑家以及林家的这些故旧亲友,贾母是不会放心把东西交给黛玉的。
黛玉一阵叹息,道:“琏二哥哥和琏二嫂子性子是贪了些,送还的这些东西虽然只是九牛一毛,但可以看出他们还有一丝良心,日后咱们就别怪他们了。”
黛玉看得清楚明白,他们夫妻两个在府里可是一大事的主儿都做不得。
和他们相比,黛玉相信,别人是不会还的,所以她才格外忧心。
对于贾琏和凤姐的举动,雪雁同样颇感意外,以她看来,贾琏和凤姐十分贪婪,送还财物必然不是心甘情愿,不过是大势所趋,这两人都是人精,只还一部分在黛玉跟前讨个好儿,又不是全部归还,何乐而不为。
但是归还一总比不归还的强,故雪雁头赞同道:“和别人相比,琏二爷和琏二奶奶到底是有些良心,近来颇为善待姑娘。只是做出那些事来,又叫人不知如何是好,琏二奶奶那性子,姑娘时常劝些,或可止住琏二奶奶继续为恶也未可知。”
虽然不能消除凤姐先前的恶,但是若能因黛玉之劝而让她少害几条人命,也是积德。
黛玉想了想,头道:“知道了,我也这么想,从前的事情过去这么久,我们是没有办法了,今后能救一人是一人。我先去外祖母房里,雪雁你收拾好库房就过去。”
黛玉做事并不喜拖泥带水,故商议妥当,便亲自过去向贾母拜谢。
雪雁头,等黛玉一走,立即收了凤姐送来的两箱东西,然后叫来房里所有的丫头婆子,笑意盈盈地道:“老太太叫咱们把姑娘的东西搬过来,一会子你们劳累些,先把库房打扫干净了,里面的杂物清理出来,等东西搬回来收拾好了,我央姑娘请你们吃酒。”
她吃酒只是一种法,意味着搬完东西有赏钱给她们。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况黛玉待他们一向宽厚,众人自然非常乐意。
雪雁带着众人众人把库房收拾出来,然后顾不得歇息,匆匆忙忙地亲自到贾母房中,只见贾母坐在榻上倚着凉枕,黛玉依偎在旁边,眼圈微红。
贾母一夜不曾好睡,精神显得不大好,不知在和黛玉低声些什么,见雪雁过来,方收起话,头对她道:“你来得好,跟鸳鸯去搬东西,等搬完了再过来回话。”
雪雁脆生生地答应一声,就跟着鸳鸯去贾母库房。
鸳鸯拿着钥匙开了库房,一面往里走,一面对她道:“林姑娘的东西入库晚,所以都堆在库房的外边,倒便宜了你们搬运,不必往里头去。入库时,东西我都记在册子上了,你比着册子搬,别搬丢了什么,你我二人都不好交代。”
鸳鸯跟在贾母身边管着梯己,常常看账记账,故略识得几个字。
完这话,她又叫院子里十来个三等仆妇帮忙。
雪雁一一听完,接过册子。
她留在库房里指挥婆子搬东西,那边库房里有紫鹃在看着东西入库,先搬大件的家具贴墙角放好,然后再搬件的家具和箱子,最后是金玉古董摆件,贾敏的嫁妆东西除了林如海先给黛玉收着的,其余的几乎全部都在这里,想来怕贾母知道,所以贾琏和那些人没贪墨贾敏的陪嫁,至于上几代老太太们的陪嫁东西却都不全了,只剩一些半新不旧不值钱的东西。
雪雁一样一样清过再叫人搬过去,暗暗叹息。
除了贾敏的陪嫁里还有一些珍贵之物,其他的都是一些床榻几案屏风桌椅等家具摆件和绫罗绸缎皮子瓷器等等很占地方的东西,真正值钱的古董、字画、名瓷、珠宝反而寥寥。
雪雁以为贾琏把笨重大家伙都折变了,原来他还留下了一部分来搪塞贾母。
贾琏本性十分聪明,当然,未必是他一个人的主意,留下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看起来很多,撑得住场面,譬如绫罗绸缎、皮子、并四季男女衣裳等等,足足装了二三十口大箱子,但是实际上卖不出价钱,还不如三五件金玉古董值钱。
雪雁越是清,越是为黛玉感到难过。
二十来个婆子忙得热火朝天,搬到最后,只剩下东西中最贵重的金银箱子和珠宝之物时,荷跑过来,擦了一把额上的汗,道:“雪雁姐姐,紫鹃姐姐库房里满满登登地装不下了,若还有东西,就暂且放在姐姐房里,紫鹃姐姐房里也没有地方了。”
话的时候,荷眼睛闪闪放光,她还没见过这么多的东西堆在库房里呢!
雪雁笑道:“你回去告诉紫鹃姐姐,别放在我房里,姑娘房间旁边不是有和老太太正房连着的耳房?里头放着咱们房里的东西,这些也放在那里,叫婆子过来搬。”
荷答应一声,转身跑去回话。
雪雁心中忍不住叹气,林家几辈子的积累,最终竟然只剩了三间房的东西,可悲可叹。
账册上记着五万三千两银子和一千两金子,其中五万两银子分装了五口箱子,一口箱子六百多斤重,须得四五个婆子方能抬动,三千两另装一口箱子,一千两金子则装在一个匣子里,这些都堆在另一间库房,鸳鸯开门带雪雁进去。
进去前,鸳鸯吩咐过来搬东西的婆子在门外候着。
清完鸳鸯让她搬走的箱子,雪雁察觉出不妥,诧异道:“账上是五万三千两银子,一千两金子,姐姐叫我搬走的却是五万三千两银子和四千两金子,怎么反多了三千两金子。”
三千两金子,就是三万两银子。
平白无故多了三万两银子,雪雁不免有些奇怪。
鸳鸯淡淡一笑,轻声道:“这三千两金子是老太太的梯己,老太太原是府里对不住林姑娘,林姑娘心疼老太太不肯什么,老太太心里如何不疼林姑娘?故叫我添在上头给林姑娘明儿作嫁妆。金子不打眼,你们搬走的时候他们瞧不出来,你自己心里有数就是了。”
着,眼圈儿一红,道:“你们别怨老太太,老太太也不容易,府里那么些人都盯着你们姑娘的东西,但凡老太太能做一儿主,你们姑娘也不必如此。”
雪雁了头,感慨道:“老太太疼姑娘之心,我都知道。”
如果贾母阻止府里那些人贪墨林家的财物,只会给黛玉带来更大的危机,偌大的家产在眼前,他们得不到一星半,如何甘心?若真是起了心思,弄死黛玉也容易。倒不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舍去一些财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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