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胤礽和胤禔的秉烛夜谈内容果然出现在了康熙的桌案上。
康熙看了一眼高高堆起的折子:“等朕批改完折子就看。”
他自言自语完之后,拿起了胤礽和胤禔秉烛夜谈内容的记录本。
刚来乾清宫伺候的小太监梁九功倒水的手一抖,茶水差点溢出来。
赵昌瞪了梁九功一眼,拿走了梁九功手中的茶壶,亲自伺候着康熙喝茶。
梁九功低着头退下,后背差点被冷汗浸湿。
“那个人是谁?”赵昌看似在责怪梁九功,实际上是在袒护他。康熙好奇地问了一句。
赵昌实话实说道:“他叫梁九功,是刚进宫的一个小太监,手脚挺麻利,脑袋也还算灵活,奴才看着挺喜欢。”
太监在宫中贵人面前多自称“奴婢”,但身上有了官职之后,太监也能和包衣们一样自称“奴才”。自称的改变,是大太监地位的象征。
康熙笑道:“你难得称赞一个人。你喜欢就好好培养,能把人培养出来,朕就给你换个位置。”
赵昌笑道:“奴才是想一辈子近身伺候万岁爷,不用换位置。”
“朕可不想浪费你的才华。”康熙和亲近的太监和臣子说话很随意,“别贫了,给朕把灯挑亮一些,朕要看看保成和保清说了什么会气死朕的话。”
这话赵昌就不敢回答了。
在这宫里,敢把“死”这个忌讳的字挂嘴边的,只有面前的万岁爷。
康熙打开小本子,刚看两行就笑得直不起腰。
“没想到朕在保清心中居然这么坏?”康熙看着胤禔满纸的抱怨,笑得直不起腰,“他就这么讨厌读书?”
赵昌赔笑道:“大阿哥很擅长骑射。”
“他就是个纯纯粹粹的武夫。”康熙笑道,“越不喜欢就越该学。他想带兵打仗,连兵书都没读几本哪能行?”
康熙又翻了几页,记录本上胤禔抱怨的神情跃然纸上,活灵活现,中间穿插着“太子殿下叹气”“太子殿下躺平”“太子殿下翻白眼”的插叙,康熙笑得差点呛着。
他可以想象出自家聪慧的傻儿子心中如何腹诽口无遮拦的大阿哥。
康熙现在对幸存的儿子的容忍心极强,大阿哥说了这么多人的坏话,在康熙眼中都是直率天真,并不生气。
他只是比较同情惠嫔。
“赵昌,等会儿把朕前阵子得到的西洋镜找出来,给惠嫔送过去。”康熙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辛苦她了。”
赵昌道:“是。”
康熙继续翻小本子,刚止住的笑声又响了起来。
“保成肯定再也不想再给保清讲故事了。”康熙的肩膀微微颤抖道。
能把脾气跟面团似的胤礽气得直接上手捂嘴,自家大儿子真是厉害。
不过胤礽知道的海外的事比朕还多,肯定都是玛法在胤礽梦里瞎叨叨的。康熙笑着笑着,又有点不舒坦了。
他真不知道是该嫉妒自己都没被顺治教导过,儿子却能被顺治亲自教导;还是该抱怨教儿子是他自己的事,汗阿玛你一边去。
“汗阿玛真是对海外广阔的土地念念不忘啊。”康熙感慨。
赵昌把头低得快埋在胸口上。
先帝在梦中教授太子的事,他听了也得当没听见。一旦有半点风声传出去,他的脑袋就不保了。
康熙看完记录本,伸了个懒腰,精神百倍地批改折子。
待一大摞折子批改完,康熙揉了揉疲惫的眉间道:“保成现在在哪?”
赵昌往后扫了一眼,一个小太监立刻上前跪地道:“太子在御花园散步。”
康熙时刻关注着胤礽,每隔半刻胤礽那边伺候的人就会传消息过来,等着康熙随时询问。
康熙让人把折子拿走后,站起来又伸了个懒腰:“去御花园看看。昨日他还病着,今日就乱跑。”
说什么散步,保成那小子仗着年纪小,比保清还不稳重。他那一步三蹦的走路方式能叫散步?
康熙想着胤礽在御花园疯跑的模样,疲惫散去了许多。剩下的疲惫,大约只要亲眼看见儿子在御花园疯跑的矫健身姿,就能完全痊愈了。
胤礽出乎康熙所料,居然没有在御花园折返跑健身。
他遇到了乌雅氏,正拦着乌雅氏说话。
胤礽还小,找低等嫔妃说话也没什么顾忌。不过他平时从不和嫔妃主动搭话。
今天胤礽破了这个惯例,是因为他突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我那个将来会登基的四弟弟应该已经在乌雅氏肚子里了吧?我记得今年年底他就会出生啊,怎么没听到乌雅氏怀孕的消息?
胤礽在乾清宫和慈宁宫两边住,嫔妃怀孕的消息他第一时间就会知道。
奇怪了,不应该啊,宫里女人的月事都会上报,这怀孕是想瞒就瞒得住的吗?
于是胤礽在小亭子遇到晒太阳的乌雅氏之后没有离开,而是仰着小脑袋好奇地打量乌雅氏。
乌雅氏被胤礽打量得冷汗都出来了。
她实在是憋不住了,忐忑问道:“太子殿下有何指教?奴婢有何地方不对吗?”
胤礽背着手道:“你脸色苍白,步伐虚浮。”
乌雅氏:“???”这是干什么?乌雅氏汗毛都竖起来了。
胤礽道:“要不要请个御医看看?”
乌雅氏紧张的心情陡然一缓。
早就听说太子宅心仁厚过分善良,不像是宫里面的孩子。看来传言没有夸大。
乌雅氏忙道:“奴婢没事,不用麻烦太子。”
“宫里的妃嫔应该每月都有请平安脉。”胤礽道,“你请了吗?”
乌雅氏想说“请了”,但又不敢欺骗胤礽,只好低头不语。
胤礽挑眉:“那就是没请。顾太监,太医院有空闲的御医吗?给她看看。孤看她脸色白得跟纸似的,身体肯定不好。”
胤礽顿了顿,又道:“汗阿玛说过,乌雅氏祖父额参乃是有功悍将,虽缘事削爵,功臣之孙女也不该被慢待。”
顾问行立刻明白了胤礽的意思。
额参跟随太宗皇帝南征北战,屡立战功,深受太宗皇帝信任,将膳房总领这么重要的职位交给他。额参后来升任内大臣,统领宫中侍卫。宫中侍卫都为八旗勋贵子弟,他身为包衣却成为侍卫统领,可见其圣眷优渥。
顺治朝才在内大臣上设置领侍卫内大臣。在皇太极时期,内大臣是正一品,侍卫统领的一把手。宫廷内外防卫,全在内大臣手中。
可正因为额参是皇太极心腹,皇太极一死,他的位置就被多尔衮派人取而代之,连爵位都被削了,郁郁而终。
到了乌雅氏的父亲这一代,只是一个正五品的参领。
皇上说起他,肯定是念着太宗朝的旧人。太子就记住了。
“是,奴才马上叫人请御医来。”顾问行道。
乌雅氏听到太子居然记得她的祖父,双眼不由泛红。
乌雅氏辉煌过一段时日,皇太极让额参领内大臣的时候,他们离抬旗就只有一步之遥。
可皇太极驾崩,多尔衮掌权,乌雅氏身为皇太极最信任的家仆,差点被打入尘埃。
他们翘首盼着多尔衮倒台。多尔衮倒台了,先帝却没记起他们一家。
可即便这样,乌雅氏在家中也是被娇宠长大的小姐。
她虽以宫女之身入宫,很快就成为了皇帝的女人,享受的是庶妃待遇,本以为可以青云直上。
可一年又一年过去了,她无子也无宠,连生病了连御医都请不来。
这段时间御医都紧着坤宁宫,剩下的人要照看皇子、照看高位妃嫔、照看家里在宫中有门路的八旗贵女,乌雅氏第一次感受到宫中被冷落的人的煎熬。
“别哭。”胤礽见乌雅氏落泪,惊讶极了。
不至于吧?他只是随便找个借口,还能把未来的德妃感动哭了。
“皇上和太子殿下能记得奴婢的祖父,奴婢……”乌雅氏跪地不起。
“起来起来,这又什么好哭的。你不应该生气吗?”胤礽头皮发麻。糟糕,他把皇帝老爹的小老婆说哭了,皇帝老爹不会揍他吧?
“啊?为什么要生气?”这时候,茂密的矮小灌木丛中钻出个光亮的脑袋。
胤礽差点被吓出好歹来:“大哥!你怎么在灌木丛里?!你什么时候躲在灌木丛里的!”
胤礽从灌木丛钻出来,拍了拍身上的枝叶:“别嚷嚷,我刚从书房装肚子痛逃出来。爷就不耐烦读那些什么子曰。”
胤礽道:“……大哥,你会被汗阿玛揍的。”
胤禔道:“到时候装病就行。我病了,汗阿玛还非得让我读书吗?你还没回答我,为什么她要生气?”
胤礽先让乌雅氏平身,才回答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胤禔理直气壮:“好奇!”
胤礽老气横秋的揉了揉眉头,道:“我的意思不是她对我生气,而是对家里生气。她祖父这么厉害,怎么这一代乌雅氏的男人这么没用?现在三藩之乱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时刻,他们有额参一半的本事,就该建功立业去。若男儿有本事,何至于家中女子连平安脉都请不来?”
胤禔点头,十分赞同道:“没错!我额娘的亲戚也是!天天找额娘打秋风,全靠额娘和我在宫中的地位为他们谋好处。同样是乌拉那拉氏,他们就不能学学费扬古那样自己建功立业吗?”
乌雅氏破涕为笑又不敢笑,憋得厉害。
她越发喜欢这个善良的太子了,连大阿哥这个宫里出了名的“坑娘”阿哥,她都生出了一些好感。
后宫的女子积极钻营,不就为了荫蔽家族?
可她们在宫中凄凄凉凉的时候也忍不住想,建功立业本是男子的事,他们不努力,为何要为难自己?
若我等为男子,定不会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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