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魅颜与小默绕过月光下的长廊,穿过后院,远远就看到“玲珑居”掩映在树丛间那微弱的灯光,还有在门口焦急张望的春菊。春菊看到她的身影,亟不可待地迎了上前,压低声音说道:“我的好小姐,怎么去了这么久?老爷过来了!”
庄魅颜神情一凛,自从她记事起,父亲大人这还是头一次主动来看望他们母子,心中百感交集。
“父亲大人来了多长时间?有没有问过我的去处?”
“不到半个时辰吧,老爷已经问过了,奴婢说是去给长信侯爷府上的太夫人拜寿,幸好老爷也没有再问什么。”
“我知道了。”庄魅颜大脑迅速周转起来,“我们进去再说。”
庄魅颜踏入房中,堂屋点了两只大蜡烛,父亲并没有在太师椅上端坐。母亲居住的里屋亮着灯光,隔着木板之间的隔断,隐约能看到人影憧憧,似乎是母亲和父亲两个人在榻上对坐。看到这样的景象,庄魅颜心中不由泛起一阵温馨的情愫。
守在门口的柳儿见她过来,赶紧打开门帘。
“老爷,夫人,小姐回来了。”
“魅颜拜过父亲大人。”
庄魅颜盈盈拜倒在地。她慢慢抬起头来,母亲趺坐在榻上,面前的案几上摆着一卷宣纸,另有笔墨纸砚,父亲庄严元站在母亲身侧,手里拿着一卷书,却是《诗经》,看来自己没进来之前,父亲正在读诗给母亲听。这样的情景不止一次在她梦里出现过,父亲与母亲两两相对,父亲挑灯夜读,母亲帮他研墨续茶,嘘寒问暖,他们两个人是如此般配,本该就是举案齐眉的一对璧人,就算是老了也应该是相濡以沫的伴侣。
瞬间,眼角有了润湿的感觉,如果这世上有什么可以让她留下这个美好的瞬间,她情愿用她拥有的全部财富去换取永恒。
那一刻她就下定决心,要帮助母亲留住父亲的心。
“起来吧,这里又没有外人,颜儿不必拘礼。容熙呢,还没有回家?”庄严元看到女儿进屋给自己行礼,便轻声问道。
如今已经年近五十的年纪,因为保养得体,看起来仍旧是四十出头的样子,面容清矍,穿着一身墨绿色的丝缎便服,他为人向来严肃,行动规矩,不言苟笑,因此平时子女和下人们见了他难免有些紧张。庄魅颜多年未曾与父亲对话,也觉得有些生疏。
“回父亲大人话,弟弟容熙已经回国子监,说是秋闱将近,要好好念书。”
“嗯。”庄严元点了点头,道:“容熙知道念书,为父也很是欢喜。今日听外头人说,容熙的恩师竟然是瑞祥王爷,颜儿,可有此事?”
庄魅颜心中雪亮,父亲庄严元为何连夜在他们屋里等候,为的大概就是验证这个消息吧。她心中难免有些失落感,脸上却露出温柔的微笑,垂首道:“是,不敢隐瞒父亲,容熙的恩师正是瑞祥王爷。”
庄魅颜就将如何意外遇到端木皓,如何在老宅喝酒招待,端木皓又如何提出要做容熙老师一系列的事情跟父亲讲了起来,当然她早就有所准备,说的时候省略了很多不必要的细节,只是把端木皓说成是偶遇他们姐弟,因为喜欢容熙这孩子,才会主动提出教他读书,因此才结下师生之谊。父亲听了之后,连连点头,感叹道:“想不到,容熙竟有此际遇,受到瑞祥王爷的赏识,告诉容熙一声,以后要倍加刻苦,将来挣出功名方才不负王爷的一番苦心教诲。”
“霜儿,你的这个儿子为你挣了脸面,等将来他考取功名,我再为他谋个一官半职,儿子出人头地,你这做母亲也算是得偿心愿,后半生也有了依靠。”庄严元望了一眼仍旧是痴痴迷迷的妻子,温声说道,眸中神情颇为柔和。
庄魅颜见父亲心情很好,趁机说道:“做儿子的孝顺母亲自是应该,只是古语说女子出嫁从夫,女子一生最大的依靠便是自己的夫君了。”
庄严元不禁多看了一眼这个最不受自己宠爱的女儿,这个女儿自从生下来相貌丑陋不受待见,他对这个女儿几乎没有什么印象。今日听她说话大方得体,并且十分机灵,心里添了几分好感。
“嗯,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为父这几年忙于公务,实在是疏忽了夫妻之情。几年前,听你二娘说你生了大病,大夫要你静养,因此没有跟着一同回京城。这几年你既要养病,又要照顾母亲和弟弟,实在是难为你了。”
庄严元一番话让庄魅颜眼圈渐红,暗暗垂下头。
庄严元又安慰道:“以后有什么吃穿用度就说与你二娘听,你母亲的病现在好了很多,若是需要什么药材,只管去取,不必痛惜银子。”
庄魅颜垂首静听教诲,父亲每说一句,她便答一句“是”,等父亲说完了,她才说道:“母亲和女儿什么都不缺,二娘照顾的很是周到。母亲的病多亏了在祁阳镇遇到一位名医之后,帮母亲开药诊治,经过这几年调理大为好转,只是母亲对以前的事情大都记不起来了。大夫说已经不再需要药物调理,只要她以前熟悉的人多多陪着她,说些以前的往事,她慢慢就会恢复记忆。”
父亲见她性情温顺体贴,更加欢喜,连连颌首道:“以前你们在老宅养病,为父也不方便照应你们,如今回到京城,我只要得闲就回来陪霜儿说说话。刚才,我读了一首《关雎》给她听,以前的时候,霜儿最喜欢看我读书的样子,现在也是如此。霜儿一点也没变,是你的夫君老了。”
父亲抬手轻轻抚摸着母亲的秀发,因为保养得好,母亲如今的年龄看起来仿佛只有三十出头,一头秀发乌黑柔顺,面容清秀昳丽,与庄魅颜站在一起比较起来,根本不像母女,倒像是两姐妹。父亲的眸中传出怜爱之意,相形之下,父亲这些年在朝中奔波,经历大起大落,毕竟有些苍老之态,眼角起了细细的皱纹,两鬓也添了白发。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母亲喃喃念道。
父亲大喜,道:“霜儿,这是我教你的第一首诗,你还记得。”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母亲没理他,只是来回重复着这句话。
“对,后面的你还记得么?”父亲鼓励道。
母亲抬头看了他一眼,神情微微有些疑惑,在庄严元眼里,眼前的人一脸懵懂,倒有几分少年时代初次相逢时的天真之态,心中柔情泛起,难以自持,说话的声音都有些颤抖。
看到他们两个人絮絮说起以前的回忆,庄魅颜悄悄跟柳儿使了个眼色,两人便退出屋子。
瑞祥王爷的府邸,位于京城的东北角,远离京都闹市,与皇宫在同一水平线上,距离很近。据说是因为当初先皇太过疼爱这名最小的儿子,端木皓一落地就被册封为王爷,按照无双国的规矩,王爷必须另择王府定居,不可以继续住在宫里,大概是因为老皇帝五十多岁的高龄,皇妃还能给他诞下麟儿,他老人家实在太开心,因此恨不得把世界上最好的东西全部恩赐给他。他却没想祖制的规矩竟然让他这位最小的王爷儿子尚在襁褓之中就得跟母妃分开居住。
爱妃夜夜以泪洗面,儿子在王府夜夜啼哭,皇帝到底是皇帝,灵机一动想出了一个两全之策,把王府的修建在离皇宫最近的地方,并且专门修了一条路直通瑞祥王府,方便他们母子每天相见。这样的大手笔也只有帝王家才做的出来,一时间天下嗟叹。
瑞祥王府极尽奢华,占地面积差不多有皇宫的一半,如果不是言官不惜死谏,恐怕老皇帝兴许会把瑞祥王爷府修得跟他自己的皇宫一样大,后来瑞祥王爷满了十八岁大婚之后,他主动向自己的哥哥,现任皇帝端木良请旨,把自己的王府划分出了一大半,只保留了前半部分,并且重新修了围墙。皇帝本来不许,后来端木皓一再坚持,才勉强同意。
从远处遥望,这片建筑就有些怪异,偌大的一片亭台楼阁,园林湖泊中间围了一圈高大的围墙,显得格格不入。只因瑞祥王爷的名头太响,即使他自己宣布不要那些园林,可是谁又敢在他家附近重新开土动工呢?因此这些建筑一直保留着,只是几年来无人打理居住,难免有些萧条的景象。
王府依山而建,并且从山间引来泉水灌注在后院的大湖中,那片湖修得很大,夏日可以泛舟游玩,不过那湖泊已经被瑞祥王爷划分出来全在围墙之外。如今的王府大院里,顺着湖泊的走势延伸出许多溪流,弯弯曲曲盘绕而行,这是有名的“九曲十八环”。
府内的建筑多是审度地势,顺着溪流的走向而建,有磅礴大气的宫殿,也有小巧玲珑的亭台楼阁,水面另有长廊连接,也有拱桥装饰,水面稍微宽一些的地方就做成小湖泊,种上莲花,如今盛春将暮,荷叶连成片,中间已经有蓓蕾蜷缩。等夏日来临,期间荷花盛开,凉风习习,坐在走廊上或者是楼台间欣赏美景却是十分惬意。
这片“九曲十八环”就是王府最精华的部分,也是端木皓留下自己居住的部分,庄魅颜在四名宫装侍女的指引下顺着水流缓缓而行,对这里的景致暗自赞叹不已,说是人间仙境半点不为过,恐怕就是皇宫也比不上这里的清新雅致,超凡脱俗。与之相比之下,庄府园林中的长廊连接更显得十分简陋,无论气势还是精致度,都无法比拟。
庄魅颜跟在前面两名侍女的指引下来到一处亭台上,这里视线比较开阔,举目望去四周都是碧波荡漾的水面,好似一座小小的湖中岛。亭台呈六角,周围只有六根柱子支撑,因为春季风大,因此罩了粉红色的纱幔遮挡风尘,清风拂过,纱幔凌动,却好似美人扬袖而舞。庄魅颜坐在亭台一侧的靠座上,倚着栏杆望着碧绿的水面,偶尔有鱼儿跳出水面嬉戏,带起一串水珠在荷叶上滚动着。
庄魅颜等了许久也不见端木皓出来,侍女们端端正正立在台阶两旁,目不斜视,庄魅颜知道王府不比平常官宦人家,规矩很大,所以也不方便向侍女打听还要再等多久。所幸她的性格素来喜静不喜动,所以静静坐在亭中欣赏美景。亭台的栏杆设得很低,只要微微弯下腰,就可以摸到水面,许是这里的鱼儿被人喂得惯了,主动靠在栏杆旁边,庄魅颜童心大起,便将手儿放进水里轻轻搅了搅,鱼群被惊动,穿着她的指缝窜了窜去,她忍不住微笑起来。
她空着手儿抓来抓去,不是为了捉鱼,只是喜欢鱼儿与自己的手指擦身而过的顺滑感,因为玩的开心,她索性把两只手都放进清凉的湖水中,春风和熙,阳光温暖,手指泡在水里感觉舒适而惬意,更兼湖水清澈,十指如葱白,一尾尾红色的小金鱼在水中静游,不经意间撞到她的手指,吓得赶紧躲开。
她微笑着仰起头,视线骤然与一双温和的眼睛撞在一处,她不禁错愕。
“公子。”庄魅颜有些尴尬地把手收了回来,十指湿淋淋的,腕间的衣袖也浸了水渍。她窘迫地举起手臂,然后讪讪地垂到身后藏了起来。
端木皓不禁莞尔,笑如春风,道:“轻湿翠袖嬉游鱼,这才是正经的春趣。”
庄魅颜面色微微一红,她偷眼看了看周围,那几名侍女不知是何早已离开亭台,而自己只管专注玩耍湖水,竟没留神端木皓何时进来的,想必自己刚才的憨态全部落在他的眼底,心中更为羞窘。
“公子何时过来,竟然也不招呼一声。”她忍不住开口埋怨道。
端木皓对她的抱怨只是宽容的一笑,他轻轻招招手,亭外的立刻进来两名侍女捧着托盘,里面放着毛巾。两名侍女恭恭敬敬地帮她擦拭手上的水渍,完了以后又半跪着请她过去换身衣裳。
庄魅颜不惯被人如此服侍,便笑道:“不碍事的,只是湿了半只袖子,魅颜的形容狼狈早就被公子看也看过,笑也笑过,且就由着吧。”
侍女为难地抬头看了端木皓一眼,后者微微颌首,她们这才敢躬身退下。
“魅颜今日好像心神不定,却是为何?”端木皓一眼就看穿她的心事重重。
庄魅颜缓缓起身怅然若失地望着远处,道:“魅颜只是被公子府中的景致迷住,并非心神不宁。魅颜还未替弟弟拜谢公子提携之恩。”
“魅颜,你我之间难道还用得上谢字?” 端木皓忽然携了她的手,笑道:“我做了一副画给你,你瞧瞧可是喜欢?”
庄魅颜微微一愣,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亭中的石桌上放了一张铺开的宣纸,几枝牡丹开得正是娇艳,一只蝴蝶站在花朵边缘竖起双翅,微微伸展开来,似乎正展翅欲飞。那蝴蝶画得最为传神,通身竟然大部分都是红色,色泽鲜艳。庄魅颜不禁赞许道:“公子果然是丹青好手,这只蝴蝶已经被你画活了,随时都可能飞离枝头。”
端木皓温柔的注视着她,道:“这幅画就是专门为魅颜所画。”
庄魅颜有些迷惑,端木皓伸出手指轻轻落在她的右脸之上,他的指尖有些冰冷,庄魅颜本来想要避开,当看到他温和的微笑时,却又忘记躲避,呆呆地站在那里。端木皓的手指顺着她的胎痣轻轻描画。
“你瞧,你这颗痣难道不像一只蝴蝶么?”
庄魅颜仔细看了看那幅画上的蝴蝶形状果然跟自己的红痣颇为形似,心中仿佛被灌注了一道暖流,暖意融融。这世上对她的的红痣从一开始就完全不介意的男人,除了小白,就只有这个男人了。这个男人给了她一面最真的镜子,教她勇敢地面对自己,正视自己,尊重自己;而小白的对她的红痣则是视若无睹,在他那颗纯真的心里,娘子是美的还是丑的根本就没有关系,“娘子永远都是我的娘子。”
想到小白,庄魅颜的心里仿佛被撕开一道口子,刹那间痛彻心扉。
不是已经过去了么?为什么……像是长在心底的伤痕,竟然无力平复?
端木皓看到庄魅颜面色忽而变得惨白,关切地问道:“你没事吧?”
庄魅颜扶着石桌勉强站定,吃力地摆了摆手。
“皇叔,皇叔!”一阵急切地呼喊由远及近。
一身红色宫装的女孩子兴冲冲地闯了进来,削肩窄腰,面目清丽。她跑得气喘吁吁,身后跟着一大群侍女更是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看到端木皓与庄魅颜站在石桌旁,侍女们顿时色变,跪成一片,齐声道:“王爷恕罪!”
那个女孩子顽皮地吐了吐舌头,她有些好奇地打量着庄魅颜。庄魅颜这才发现自己与端木皓此时的姿势有些暧昧,他一手搂着她的腰部,另一只手扶着她的手。
“怎么回事?”
端木皓的声音不大,但是跪在地上的几名侍女十分恐慌,叩首道:“回王爷,晴公主一定要闯进来见您,奴婢没能拦得住,请王爷恕罪!”
晴公主撒娇地撅起嘴角抱怨道:“皇叔,晴儿就知道你故意躲开人家的,还说什么不在家,其实呀,哼哼!不就是一匹马么?皇叔你马厩里那么多马,就不能再给人家一匹嘛!”
“真真一张利嘴,皇叔什么时候躲开你了?你们谁在挑拨本王与公主?”端木皓似乎对此毫不在意,微笑着说道。
侍女们面面相觑,最后把目光落在一名女子身上,那名侍女更加惊惶,跪行几步,磕头道:“是……是奴婢,公主……公主她一再逼问奴婢。公主您快救救奴婢吧!”
庄魅颜看了那名傲气十足的女孩子一眼,她一直觉得那女孩子有些眼熟,终于想起原来是那天在庄府外面遇到的少年,她的马夫傲慢无礼,差点把她撞倒,还得意洋洋扬长而去,丝毫没有道歉的意思。她到现在才恍然大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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