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兽。
他却没想到,莫倾比他更加慌乱,琵琶发出一个弹走了的音,尖利而长久,好像战场上战至一缕亡魂的战士呼啸得声嘶力竭。
“你们怎么都那么紧张?说了什么朕听不得的?你说,怎么吓得把弦都要拉折了?”赵政心中奇怪,却看到莫倾的慌张后着实有些可笑。
“妾不敢。妾只是惊讶,刚才公子与我说起今日无缘陛下的生辰,心中惋惜,只因许久未见自己的父皇一面。想不到话音刚落,陛下就出现了。”
赵政不由得多看了赵胡亥几眼:“她说的可当真?”
“是……”赵胡亥不敢看莫倾,心中难过起来。
他都不知道自己爱不爱莫倾,可就是舍不得,就好像小时陶土的人偶,大了后剔透的玉佩,他从来不愿意借给别人,哪怕摸一摸。他就这样因为一份替代的感情,不愿意放手。
优柔寡断,懦弱无能,赵高说得也真准。
“那如今朕来了,也不见你兴奋,难道是叶公好龙,只是说说而已。”
“父皇整日为朝政挂心,难得生辰庆贺,却突然跑到这里来,其实胡亥虽然想见父皇,但也不希望耽误了父皇休息。儿臣惭愧。”
他咬咬牙接着说出后半句,嘴唇开始泛紫,其实就连莫倾都觉得,这个语调很假,简直假到了一定程度,好在赵政只对莫倾有些兴趣,没太关注:“既然父皇来了,儿臣……便给父皇一个……贺礼。不如父皇把……倾……莫倾带走吧。”
好一句凌乱的话!
“这真是个……特别的礼物!”
赵政感叹道,却并不排斥,还有些等待自己儿子的这句话。
不过虽然唱着同样的曲子,她和芈晗可一点也不像,甚至一点共同点都没有。亲爱的公主殿下,好像什么都不怕。
是啊,就连死也不怕。
“你叫莫倾?”他问道。
“是。”
“为什么会喜欢《山有扶苏》这首曲子呢?”
其实最喜欢的,还是《易水寒》吧。
有个英雄用这首曲子刺杀眼前这个人,可她却在用另外一首曲子讨好同一个人。
她是个女人,怎样都算不上英雄的。
“这种爱,大抵很美好。”
莫倾只能这样说,事实上,她也的确觉得这种爱很好,但是并不渴望。
赵政随口问道,并没有特别渴望莫倾有什么回答:“胡亥说你是礼物?那你愿不愿意,和朕走呢?”
“凭公子吩咐。”
她想亲自听赵胡亥再次强调,明明这是个想要皇位的小孩子,却又顾及得那么多,等他亲自过了这一关,也就好了。
“父皇喜欢的,儿臣自然没什么舍不得的。”
赵政远望天光,正如在一片潋滟的蓝色中,由素手般的白云研墨,倒进天流,从中心缓缓流淌到天边。他转身离开。
“今晚朕会让人来接你。”
他不给莫倾叩拜谢恩的时间,也不由赵胡亥的脸色一点点苍白,就这样带着一个帝皇应有的决断远离。
赵胡亥蓦地笑起来,爽朗得,哈哈大笑。他投入再来其中,几乎笑出眼泪,这种情况下出现的几欲泫然的场景让他自己都觉得滑稽。
入夜。
赵扶苏跪在榻边,荆荷便递上来玉杯:“公子,喝水。”
她说话一贯的简洁。
他几乎是仅用干裂的唇碰了下水面,便把杯子还给了荆荷,恍如蜻蜓点水:“阿荷,拿箫来。”
荆荷诧异,赵扶苏不过是去庆贺了暴君的生辰,怎么就突然想要吹起箫来了?她并不问,把杯放在一旁,取过那只湘妃竹的洞箫,摆在赵扶苏面前。
这样一种悲情的植物,浸染了浓浓泪水才生得如此斑驳,似乎生来就是用来吹那些无限哀矜的调子的。
赵扶苏一直都是这么做的。
但荆荷却在呆愣中听到了一曲悠扬的小调,她从没听过,可听起来却像小姑娘与情郎的温言软语,好像在讲什么情话,却也像姑娘用与生俱来的骄矜说起几句玩笑话。
赵扶苏却吹得投入,那双习惯拉弓、习惯使剑、习惯抽刀的手,也可以细腻起来,在箫上寻觅那些细小的空,看一个个凸出的骨节屈伸晃动。
他用眼神授意荆荷坐下,他还在轻柔柔的吹,一首在他有记忆起就充斥在心湖中挥之不去的旋律。
那个刚烈绝艳的楚国女子,也曾经爱唱这首歌。
她站在花间无心哼起的小调打动了一贯高高在上的秦王。
但或许是个错误。
他愿意暂时追随记忆里错误的脚步再次错下去。
他在心中沉默地念——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山有桥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