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越却看着赵扶苏恭敬起来,看起来超越了长辈对小辈的看重:“大公子体恤民生疾苦,在下佩服。”
哪怕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坊间传闻中的赵扶苏,或说他以为宽厚大方也好,工于心计也罢,总之见到了真人,却又带来了另一种感受。这种人约莫是在一个雅俗、清浊、是非的交界线上。多半还是好的,可又作为一员武将,被兵甲裹起来的,皮肉之下渗透出森然铁血的部分,也逃不开他的目光。
不过他还是更愿意相信赵扶苏是个好人。
或许与严格意义上的杀身成仁的“好”有了些差别。
一切不过是直觉,但淳于越一向看人很准。
“淳于先生谬赞,扶苏不敢当。若想真的解决问题,仅仅是以扶苏一人之目发现,还远远不够。扶苏不是神人,有些事情纵使知晓,亦无法改变。”
“所以大公子就选择了儒家学派作为公子实现抱负的途径?让我来想想……能让大公子如此上心,大公子的抱负,究竟是什么呢?”淳于越虽然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疑问尾音,可意思却不言而喻。
赵扶苏早已经从荆荷那里听遍了这种误解,显得平静非常:“淳于先生是个正常人。”
“大公子这话怎么解释?”
“因为每一个正常人,在听到了扶苏拙见时,都会这样想,至于那个不正常人,可惜扶苏至今未尝遇到。”
赵扶苏不喜气氛沉闷,又自嘲道:“总之,还是恭喜淳于先生了。”
“哦?那大公子倒是把想法说来听听?”
“我喜欢天下,尤其爱看太平天下,人民安康。”
淳于越无奈:“大公子所言,与我所说有何区别?”
“只是说喜欢,又没说必须拥有。”赵扶苏笑道:“就算是别人的天下,扶苏能看到百姓安好,我也是喜欢的。这与我做不做什么皇帝根本没有关系。若父皇愿意立我为太子,我自当尽责,若父皇还有更好的人选,扶苏便好好辅佐就是了。”赵扶苏轻松说道,平静如同让他选择的只是今晚的菜肴。
他优雅地给淳于越斟酒:“所以当听到儒家的主张时,扶苏愿意倾其一切帮助,不需要先生回报什么,扶苏本来便没有条件,先生若害怕扶苏有一日要求你们助我篡权谋反,那大可放心。”
淳于越较劲似的大饮一口,如同压抑下胸臆所有不畅,似信犹疑:“既然大公子本就心系苍生,为什么还不当皇帝呢?难道不是真正当了皇帝,才能让大公子更好的治理国家,实现抱负么?”
“难道谋权篡位,就不会带来血雨腥风么?那也一样是死人!只要带来血与悲凉,便是违背了初衷,其余的做到再多,还有意义了么?终究不是预期中的那个天下,那个自己啊。”
“大公子若生逢诸子百家,只怕如今我们所称的圣人都要再多一位了。”
赵扶苏自顾自给自己倒酒:“先生说也无用了,毕竟如今已是秦朝,我也只是普通的秦朝大公子。”
“如今父皇不看重文化传承,一味以武力解决问题。大争之世如此的确能称霸天下,理当理解,可如今这样却不妥了。”
“大公子说的正是在下心中所想。君王不明六德,践六行,习六艺,法律严苛,十人九罪,国家如何继续?”
赵扶苏却不再接话,细看看桌上几盘民间常见的小菜——基本只是为了凑个样子。他想了想,放下酒杯,夹一筷子,送到口中,酒香浓厚,于是小菜便趋于清淡,几乎还是菜的原味,微微加了些控制口腔的感触。
“淳于先生,吃菜。”他下了几筷子,见淳于越几近目瞪口呆,所以客气邀请,充满了诚意,不过淳于越便更加惊奇。
“大公子平日里原来是这样的饮酒法,在下受教。”他说的却极勉强,其实更想说的分明是“大公子平时是有毛病吧我都理解不了”。
赵扶苏杯壁与唇轻触,喉结颤动一下,那酒润一润喉咙——虽然并没有什么用。他放下杯,坦然解释:“平日里自然不是如此。一个人把盏对月是喝闷酒,席间一杯对一杯的又太像应酬,所以不如吃些小菜,也免得浪费了这番手艺。”
酒劲上来,淳于越大声笑道:“有道理!大公子的话,总是语出惊人。”
“但愿淳于先生是在夸赞扶苏。”他微笑,小口抿酒。又不是女人一样的遮遮掩掩。
“那在下便与大公子说定了。大公子豪气干云,我等必定冒死谏言,不教大公子失望。”
赵扶苏依旧微笑:“先生莫要如此说法,该承诺的,哪里是扶苏呢?我觉得,更应该是天下人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