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恨什么?恨这个世间的一切。然而,当恨到一定程度,所有一切对我而言就又变成了空洞。”
空洞的心和灵魂,困在刘氏那个暗穴里,被那些残忍的现实一点点磨掉有血有肉的感情,变得喜怒无常,变得面目扭曲,变得暴戾阴狞,于是造就了一个草芥人命无心无情的怪物。
寻善诧异,但是表情未有多大变化,也不见一丝怜悯。
“所以杀了我王氏满门,血洗整个扶季?”她平淡地叙述一件多年前的真相,不是质问,只是觉得可笑。
“还在记恨?血海深仇不共戴天,我记得你疯了。”
“不恨。放下了。”当她换做了颜寻善的身份继续活下去的时候,一切有关于青霜的恨意都消散在过去了。“你不也放下了。”
刘扶萧笑起来,眉间朱砂艳艳灼人,“你是这么觉得的?”
“若不是,你今日也不会来找我们了。”
刘扶萧再笑,“颜寻善呆傻,青霜聪明。果然大不相同。不过你错了,我和司简的结还没解开,我们,还有一场仗要打。”
刘扶萧停下脚步,凝视寻善。
寻善看着他,他的面色极尽苍白,身子瘦弱到像是要随时倒地身亡。
刘扶萧朝她伸手,寻善没有避开,任他的指尖落在自己脸上。冰冰凉凉的手指,沿着她的面容轮廓滑下,最终落在她厚重的衣襟上,垂了下去。
“我一直想念一个人,他叫青霜。不过,青霜是个男人,死在五年前的暗夜里。”
他轻哑的声音消散在寒风里,被大雪席卷着飘走了。
他侧过身,朝前走去。
寻善愣在原地,眼瞳一缩,忍不住想要回头去看司简。
那个瘦骨的紫袍男人却在这时回首,朝她美艳一笑:“快来,傻子。”
傻子,刘扶萧的傻子,叫做青霜。
刘扶萧也是一个傻子,他知道青霜活在王固城监视下并不快乐,于是他趁着司简反叛派人杀了王固城,他以为这样就能救青霜,却不知青霜死在司简的剑下。自此,他恨司简入骨,不再只是一分的恨,而是九分的仇。
死命让刘氏拖着青霜宫作战,也不过是想为了那个死去的少年报仇。但是他生来桀骜,生来显贵,如何能承认自己竟是一个有短袖之癖的人?因为自己懂得那份不能公诸于世的感情,于是便嘲讽司简,处处挖苦他,如此,他自己心里便快意了。然而,每个午夜,他总是被少年温和微笑的容颜惊醒过来,他一想到那个人从此不在人世,那个人再也不能用一双温柔的眼睛看着他,他就感到难受,心头窒息,像是要在那些个黑夜死去了一样。
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是他此生最大的劫数,也算是他残暴的报应。
他回过头看着女子干净的面容,实在和青霜一模一样,但是他却不肯承认,青霜是男,颜寻善是女,他爱的是那个男人,而不是眼前已嫁做人妇的女子。
终究是不一样。
他叹息一声,仰起脸,露出一丝笑痕。
“能否答应我一个请求?”他轻声问。
大雪飘在两人中间,像是隔了一道无形沟壑,把两人分离开来。
寻善竟看不清他的面容,她诧异道:“你说。”
“待到来年开春,让青霜见我一面。”刘扶萧道。
寻善愣住。
“就以青霜的装扮。”刘扶萧看向她,“我在刘府等你。”
他的话听起来更像是一种祈求。他的眼里颤颤闪闪流转而过一抹晶莹的光华,极其脆弱和剔透,也无力倦怠,甚至掺杂了些微的绝望。
寻善站在原地许久都未回神。
她的心里竟也难受起来,眼神迷离。
那一刻,她陡然明白了,刘氏少主不爱颜寻善,却喜欢青霜。
一种被世人唾弃的感情,隐埋在他心底,不见天日,最终绝望了。绝望的他,只想着找点生活的乐趣来支撑他活下去,至少活到他不那么思念青霜。但是很明显他做不到,唯独他死了,他才能断了对那个人的爱恋。而在他死之前,他只能拉着司简陪他玩游戏,只有面对司简,他才能真切回想起与青霜的点滴,因为这个世上唯有司简才了解他们之间的恩怨情仇。正如他也明白司简的感情。他们反倒有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这种荒唐的感情,让刘扶萧自己也感觉到可笑。
他便笑起来,哧哧笑着,不知在笑自己还是笑别人。“就这么说定了,我在刘府等你。尽管来,有我在没人会伤害你。青霜,一定要来啊。”
他迎着风雪,继续朝前走。
寻善跟在他身后,目光悲伤。
刘扶萧走在雪地里,走着走着脚步一踉跄,险些摔了一跤,寻善忙上前去扶他,他却反拉她一把,两人一起摔倒在地上。
雪落了他们一身,他们看起来就像两个雪娃娃,身上煞白煞白。
刘扶萧大笑,苍白的脸色在这笑意之下转了点血色回来,让他看起来精神好了些许。
寻善也忍不住笑了,眉眼一弯,笑意温暖。
寂静无人的街道,独独回响着他们的欢笑声。
一色的白,天地苍茫。刘扶萧却感觉到温暖,生平第一回感到了温暖。
他跟寻善走了一圈,又绕回起点。
原地,司简静静站在那里,身姿颀长如竹,一动不动,雪落满一身,看起来比他们两个更像个雪娃娃。
刘扶萧大老远看见就笑了,嘲弄道:“果然听话。”
司简转首,看向他们。
雪从他头上掉下,竟落下许多。
白眉白发的司简,看得寻善一阵心疼,她欲疾步上前,刘扶萧却拉住了她的手臂,“还没到呢,就想丢下我,果然无情。”
寻善语塞,转脸窘迫一笑,便也就陪着他慢慢走过去。
待到上前,寻善还未有所动作,司简便先伸出手拂去她身上的落雪,柔声问:“冷不冷?”
“不冷,你呢,都是雪。”她也替他掸去雪迹。
两人目光相撞,皆是笑了。
刘扶萧站在寻善的背后,司简的对面,看着他们心照不宣的动作和表情,心里一阵抽痛。他别开了头,看向别处,任大雪掩盖了自己的身躯。
紫衣飘在寒风里,一角已然被冻住了,贴在他腿边,寒意渗透进去,他走得更缓慢了。对,他走了,转过身,背道而离,不惊动他们夫妻,他自己离开了,无声无息,像他来时一样。
他是怎么来的呢?刘氏下属劝他不能在这个天气出门,千叮咛万嘱咐不要受寒,他被司简射伤的腿伤会因为天气恶寒而复发后遗症,走路不稳一瘸一拐是其次,寒气渗进骨缝内还会引起剧痛。
但是再钻心的痛哪里比得上心底的寒?
他从刘府一路走到这里。说起来还是司简自个透露了他们的行踪给他,他故意引他到这里给他和青霜一个诀别。往后,要是再见她一面怕是不可能了。
跟青霜一路走过大半条街道,寒气浸入体内,腿上疼痛起来,他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自然一点,但是突然剧烈疼了一下,他抑制不住,一弯腿,竟跌倒在地。
现在他沿路返回去,腿更是疼得厉害,不止腿上疼,身体各个地方也难受起来,像要整个人散架了一般。漫天的寒冷,铺了他一身,他全身渐渐失去了知觉。
走到一半,他又回头,看到他们夫妻两个依偎在一块儿,司简还朝他看了一眼,眼里有明显的嘲讽之色。
果然是一匹狡诈的狼。刘扶萧龇牙,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