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得出有用的讯息,总归算是自己轻敌大意所酿之恶果,只能打掉牙往肚里咽。
莫茗清了清嗓子,整理好略皱的浴衣,一把搭上了月夜见的肩膀,把脸凑近一边微笑道:“今后还请多指教呐,神明大……嗝噗。”
肉眼难见的速度、一记重拳命中腹部,莫茗重新蹲回了地上,身体痛的蜷缩了起来。
事实证明神明大人并不是没有脾气的,莫茗蹲在地上,总结现今与神明有关的情报。聪慧且善于思考、智商极高、少言、心有城府、洁癖、优雅、注重礼仪、自恃身份、厌恶轻佻、兼具理性与感性且不偏向于其中一方、具有相当程度可称之为神力的能力、尚不知其使用能力的限制、要收集五种传说中的宝物而在人间界徘徊、且对于完成此项目标的态度并不积极、对人类行为学感兴趣、不排除向往人类生活的感性倾向、对人类对神明的看法不以为然、遵守着神明的规则不直接向自己透露神明的情报、本身对规则并不看重,会在不越界的前提下在交谈中吐露一些有用讯息、与弟弟须佐之男关系一般、与姐姐天照关系很不好、认为神明之间对亲族关系本身就很淡漠并对此不感兴趣、对人类之间的爱恨情仇抱持兴趣、更喜欢以第三方姿态观察、虽行走世间却不打算涉世太深、需要一个干练的下属、通过自己所表现出的能力加深了抱持的期望、口中对自己各方面十分不满、实则对自己对神明所表现出的态度十分满意、具备一定侧写的能力并对自己进行过不止一次的心理评估。
莫茗一边整理着为数不多的信息并感慨着此番的失策,一边被月夜见像拖着条死狗一样拖着离开了高知城。
……
……
傍晚时分,高知附近的山林中。
莫茗从城中回来,手里提着城中买来的两尾海鱼,斜靠在石头上的月夜见睁眼看了眼他,继续闭目养神。
莫茗说道:“现在的大洋彼岸已经不是隋朝而是唐朝,出海口变了,出海的路线也变了,从北九州的筑紫沿九州岛西海岸南下,经奄美岛、琉球,越东海直达长江口岸,好消息是这条路线比百年前飞鸟时期从高知出发的水路安全了很多,坏消息是我们要继续从这里出发跋涉到北九州,路途水途加起来大约又要一个半月左右的时间。”
“你下午只回去城中几个时辰,就打听到这么多消息?”
要知道如今的高知已经不是百年前的土佐了,而莫茗则完全是一介生人的面孔身处在完全陌生的地域。
“既然你选择雇用我作为协助,就应该相信我的专业性。”
一边说着,一边把鱼放到一块大石头上,开始挑拣干树枝。秋时尚早,山中并没有太多的干柴可供挑拣,加上这里距城池很近,肯定有伐柴者往来此处,莫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可算找齐了能做一餐熟食的量。
堆积起来,用碎石围起来。
莫茗席地而坐,将柴禾搭好,看向月夜见。
“那边那个谁,借个火?”
月夜见不为所动。
“怎么?想赖皮?”
似乎是被莫茗这种不雅的说法触怒,月夜见睁开眼睛看向这边,淡淡道:“入乡随俗不好吗?可以省很多事。”
“我吃不惯生的。”
“你可以慢慢习惯,或者自己学习使用火石。”
“我们说好了不借用你神明的力量,但唯一的例外就是偶尔让我能在风餐露宿的时候吃顿热的。”
“偶尔。”看来神明也会斤斤计较。
莫茗抗议:“上次是六天前。”
“预计的行程将以年计。”大概是说六天已经很频繁。
“我不明白你纠结此处的意义何在,据我所知即使阴阳术里也有驱使火焰的法术,生个火来说没影响吧?”
月夜见沉默了一下,说道:
“可是,你今天骂了私。”
果然,在这里等着呢……
莫茗语重心长道:
“你应该知道灵梦的事对于我的意义,我现今存在于此皆源于她,但你用神明的力量摆了我一道,我甚至不知道远在另一个世界的灵梦现在是否还活着,我心理很难过但是不能说出来,现在我没得退路,不得不给你打几十年的白工,来赚取你仅仅在口头上对我的允诺,难道我连抱怨两句的资格都没有?”
月夜见想了想,说道:“可是你骂了私。”
果然即使是神明也是女人,记仇这一点不会改变。
莫茗叹息:“不要那么情绪化了,身为神明难道就不能对人类宽容一点吗?”
“可是……”
“对不起,我道歉,原谅我吧!借个火。”棒读。
……
……
日暮降临,林中缓缓地燃起火光。
莫茗将两根洗净的细枝串起一尾鱼在火上灼烤着,一边说道:“先前,你用了阴阳师的法术与神明沟通。”
指的自然是天丛云事件。
“阴阳师的法术好学吗?你说了神明的力量有限制,像是生火这种程度的话,刚才我看见你用手指在空中比划,之前并没有过这个动作,你是在用阴阳术吧?”
月夜见也不知是否听到,不作搭理,莫茗继续说着。
“如今的遣唐使者团比先前遣隋的规模大了不止一倍,使者每批有两百余人,除去由奈良官家钦定的留学生、留学僧、还学僧、请益生外,还有数余种职业,其中译语、神主、阴阳师、画师、史生、射手、船师等等,皆是有资历者,好处是他们未必尽皆相互认识,我们既要混迹其中,必须要提前做好万全准备。”
“根据我的考量,译语、神主、阴阳师这三者是稍许宽松的身份,我熟知汉语,简单的翻译是没问题的,但我对日本贵族的口语不甚了然,有可能会出现纰漏,不过对你来说可能是最优的选择。”
不料月夜见却不接受:“私不喜多言,何况翻译他人的话语,不允。”
莫茗无奈:“这有啥好担心的,我们下了船肯定一拍两散,又不是真让你跑唐朝去当翻译,只要在出海期间掩饰好身份就行了。”
“不过嘛……当然也有更好的选择,那就是阴阳师。阴阳法术属于硬实力,以你神明的资历,随便教我两手通灵之术什么的,到哪怕不被奉为上宾,至于「莫茗」这个名字并不符合本地风格,可以考虑用化名。晴明,一代大阴阳师,你看如何?”
“私不会教你阴阳术的。”本身就不安分的人,学了法术还不翻了天去?
“啧,”如意算盘打了水漂,莫茗咂舌,“你有什么好的建议。”
“没有。”
“这是赖皮啊,卑职按照您的要求,尽心尽力搜集情报,做出最优规划,然后被身为神明的你以一些很任性的微小原因所否定,不觉得很不合理吗?”
“莫茗。”
“嗯?”
“不许用那种词语形容私。”
好像是有这回事,之前说她赖皮的时候也对此作出了反应。
果然看上去一副超然物外的姿态心中还是对于她本人的事情有所介怀的,早先推测的洁癖应该属实。
“我不知道你今天在城里把帽子摘下来是出于什么考虑,我姑且信你没有在众人面前出风头被当做焦点的那种肤浅爱好,也就是说你纯粹是为了让我被舆论声讨……这种毫无意义的做法?”
月夜见不说话。
“你大概不知道,下午我在去高知城的寺中打听消息的时候,在路边看到了对你的寻人悬赏,四处都有人谈论着城里出现了一个天仙美人,长官高知守通令全城寻找你,着巫女服、顶薄纱帷帽,气质出尘的女子,看见要立刻上报,知道这意味着啥么?”
月夜见还是不说话。
莫茗叹息:“早在我们刚认识那会我就去村里打听过你的名字,大家都知道天神月读尊的存在。那也就是说,现在惹上麻烦的两种情况都和你有关。其一是你的美貌被人惦记,不管是打算娶回去当老婆还是上供给达官显贵,总归肯定会置我们于危墙之下、其二是你天神月夜见尊的身份,如果暴露其影响很难估量,据说两个阴阳师如果相见一眼就能看出对方会驱使阴阳术,但我现在还不清楚那些真正厉害的阴阳师如果看见你的样子、究竟是会把你当成同道、妖怪还是神仙,如果被除妖师盯上将会是更麻烦的事情。”
莫茗将架在火上烤到八成熟的一条鱼取了下来。这年头没有好用的调味料令人遗憾,但野外能吃口热乎的本来就已经足够奢侈了。
莫茗看了眼一边的月夜见尊,打算毫无诚意的客套一句。
“月酱要不要来点烤鱼……嗝噗。”
月夜见本人身形未动,却见莫茗如遭雷击般再次蜷起身子,但即使如此也使尽了浑身力气捏住了木条没让烤鱼落在地上。
月夜见道:“你的确能帮到私,但并非不可代替,这取决于私的忍耐极限。希望你能进退有据,如若此般再三逾越,私不保证会做出什么事情。”
天啊,被神明威胁了该找谁说理,在线等,急。
答案是没法说理。
老实讲莫茗完全可以用姓氏月夜来称呼她,这样当然很合理且不会触怒神明。但「月夜」这一姓氏并不常见,如果被那些通晓天文理法的阴阳师看到谁知道会不会据此推测出什么,在莫茗看来,仅以「月」来称呼并没有那么逾距吧?
莫茗稍微缓过劲来,看着月夜见说道:“能不能不打我肚子?”
月夜见似乎深情的目光投向莫茗的面庞。
莫茗想了想,说道:“那还是打肚子吧。”开玩笑,打脸的话性质就不一样了。
“私不吃人间界的食物。”似乎也觉得自己有点过于暴力,神明返回刚才的话题。
“不是很懂你们神仙。”
“被欲望支配的愚蠢人类又有什么值得自豪的?”
“哎……你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
莫茗席地而坐,细细撕了一条鱼肉咀嚼着,拿起水囊喝了口冷水,满足地叹息一声……不愧是海鱼,就是比河鱼要鲜美一些。
“说真的,又说你的名字属于忌讳让我别乱提,又不让我用其他的称呼喊你,我总不能一直说‘那谁’、‘戴帽子那个’之类的称呼喊你吧。”
“你可以不喊。”
“这是不可能的,一路上必定会用到名字,仅以遣唐使者的出航来说,肯定要把远行人员的名单登记造册,我觉得那时候写上月夜见的名字并不是好的选择。”
看见月夜见沉默,莫茗说道:“不如我给你起个名字。”
“你可以称呼私为赫映。”月夜见立刻开口,显然是不信任莫茗的取名能力。
赫映这个称呼莫茗是听说过的,那些自恃文化人的上流人士,有时会把这种比喻用来称呼绝色的女子。
但是这个词其实并不多见,而以读音而言,也可以有各种写法。
赫映?神久夜?或者……
莫茗随手将边上的木条在地上比划着,写下了两个汉字「辉夜」。
“算不上是恭维,我觉得这个词能更好的形容你的容貌。”
“辉夜……吗?”不知何时出现在莫茗身旁的月夜见看着地上的字迹,沉吟了一会。
莫茗吃饱喝足,眼看火苗还能燃一会,开始打哈哈。
“我说辉夜啊……”
月夜见不予理会。
“辉夜?”
“怎么了?”
“哦,是想问下,所谓三贵子的话,应该在神明里也是贵族吧?你是公主吗?”
“公主?”月夜见摇头,对此提问无法理解。她的身份,与其说公主,不如说是女王。
“啧。”莫茗咂舌。
月夜见好奇:“为什么是公主?”
“嘛,我们那里的小孩子,家长从小给他们讲童话故事,对于公主的憧憬,说出来大概你也无法理解。”
“看不出,你也是读童话故事长大的?”以莫茗的性格,月夜见更相信他读的是黑暗童话。
“我倒不一样,没有家长给我说这些,虽然是我给别人读,”莫茗打了个哈欠,“不过嘛,公主就是公主,高贵优雅的身份,听起来又年轻漂亮,对我这种处男来说,杀伤力不是一般的大。”
“无聊的凡人理论。”
“是吧,我也觉得。”
余火渐渐熄灭,莫茗又打了个哈欠。
“那么……”
莫茗正打算歇了,却看见月夜见走到他放在一旁的箱笼边,从中取出了他一直以来用的薄被,铺在了大岩石上。
转过头看了一眼目瞪口呆的莫茗,叮嘱道:“把天丛云剑取出来,带在身上。”
“你不是不睡觉的吗?”
没有回答。
箱笼中只有一套被褥,是为莫茗准备的。在此之前的数月跋涉中,月夜见只需要找个石头靠着,或仅仅站在那里,莫茗一觉醒来她也睁开眼睛。
给莫茗的感觉仿佛是,一夜的时间对月夜见来说就如同眨眼的须臾一样过去了。神明不会困乏,不食人间烟火,今天这种情况是第一次。
藉着月色余光,看到神明合衣侧卧在石上,绯袴的束腰勾勒出纤细的腰肢,因为并非站立,陷下的巫女服隐约将神明的身姿展现出来。
看起来像是弱不禁风的女子,很难想象能打出刚才腹部受到的重击力量。
夜幕已深,林中几乎伸手不见五指,莫茗抱着天丛云剑发呆。
想了想,摸黑到箱笼边,取出自己平时用的毯子,给神明盖到身上。
靠着石头坐下,莫茗打了个喷嚏,不禁忧心忡忡。
根据眼前的情况推断,得到了有用的讯息——神明的力量是有穷尽的,并且她使用后会付出代价,虽然具体的部分还不好推测,但显然是因为两人在荒郊野外赶路时,暗自将我二人的时间与世间的时间流逝动了手脚。
先前她也用过一些很奇妙的法术,现在想来,那多半都是阴阳术的范畴了,唯有今天这手,才是神明的力量。而她也因此付出了代价,现在正躺在石头上。
找到神明的弱点本来是好事,但此刻莫茗完全高兴不起来,因为被算计之下,他之前所作的其他计划都没用了,立场发生了改变。
怎么办呢,莫茗在黑暗中看向了箱笼的位置,想起来他带到这个世界的东西——空间魔法?现在他也没时间静下心来研读这些啊。
一片漆黑中,莫茗抱着一把刀蜷缩成一团,仔细思考着接下来可能会遇到的各种情况、想着最合理的解决办法。
一夜过去。
第二天莫茗得了重感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