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毕沧便是拥有这样一双金色的瞳孔。
许是视线受阻,许是隧道昏暗,沈清觉得她梦里的那双眼更加纯澈自然,而眼前的视线却像是一道能将人吸噬进去的深渊。
她心跳骤然加快,又被毕沧推着后背扶稳。
沈清很想回头再看一眼,可眼下地宫的情况已经不允许他们再做耽搁,她与毕沧不会被掩埋在地宫下闷死,可这老皇帝显然撑不住太久。
二人从地宫离开,还是从乾明殿出来。地宫被毁,皇宫中也有一座宫宇随凹陷地面一并坍塌,那座宫宇似乎离乾明殿较远,但沈清依旧听到了轰隆隆的声音,伴随着一些护卫军的叫喊。
沈清挥袖将乾明殿中角落的烛台点燃,微末昏黄的光照亮殿内,这里显然是往日皇帝与大臣们的议会厅,却早已成了摆设,处处积累灰尘。
国之将亡,早有预兆。
沈清回眸看了毕沧一眼,借着烛火望去,毕沧似乎什么也没变,却又什么都变了。
他的眼瞳回到了黑色,除却脸颊好似消瘦了几分且过于苍白之外,便与之前没什么不同了。
沈清和毕沧将皇帝就安置在乾明殿中,好在她还会一些医术,知道皇帝只是昏过去了身体并无大碍后,便打算引人前来,那样皇帝也就得救了。
沈清随手扯下一张帘布盖在皇帝的身上,以免寒凉伤身,再与毕沧出门引人。
来时是夜,出时外界骤变。
沉重的殿门打开,鹅毛般的飞雪簌簌朝乾明殿内吹来,京城果然提前入冬,不过才短短一夜的时间满城银装素裹,台阶上堆积着厚厚的绒雪,纯净洁白,掩盖了皇城之内所有的血腥与肮脏。
沈清戳了戳毕沧露在外头的一截胳膊,问道:“你这样冷不冷?”
反正宫中衣裳很多,且都是用料最好做工最细的,毕沧倒是可以在这里选几件喜欢的衣服去穿。
毕沧挑眉看了一眼自己被沈清戳着的胳膊,手肘动了动后,那破碎的布料竟自然生长,如瀑布般生出了一截广袖,遮住了皮肤。袖袍带着人的体温划过沈清的手背,他身上那件绸缎玄衣便也完好无损,甚至一粒灰尘都没沾上。
沈清羽睫轻颤,心下骇然。
毕沧却一副无所谓的模样道:“我喜欢清清给我买的衣裳,不想换下来。”
沈清回神,眨了眨眼道:“你喜欢就好,喜欢就好。”
她想她总要抽个时间和毕沧好好谈谈他的身份,他们二人经历过这么多事,辗转多处,也一起逢凶化吉,沈清以为他们之间总有些感情在的。
且不论那是什么情,也不至于彼此隐瞒。
或许之前毕沧是忘记了许多过往,现在也总该想起一些了。
长铃声起,警醒满宫,明光国师平日修炼的鹿台轰然倒塌,众人于乾明殿内找到了昏厥不醒的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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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清离了宫没有立刻离开,这几日她也耗去许多精力,总得稳下魂魄才能出城。
又几日,至霜降,京城的雪已经没过人的膝盖,这一场冬来得匆匆,似乎远没有要停止的意思,城内城外皆是白纷纷。
沈清再一次看见李添时,他就坐在环王府的书房外,王府中的雪有下人打扫,即便如此也赶不上落下的快。李添不过才在院中坐了小半日,身上与发上都落了一层雪,如若不是沈清到来,他大约就想这样变成个雪人。
见到沈清,李添眼神木讷地望着她,许久之后才道:“我父王入宫了。”
沈清点头:“我知,三日前皇帝便醒了。”
李添似乎被风吹晃了一下,嘴角露出一道苦涩悲哀的笑道:“你猜我父王为何入宫?”
沈清胡乱猜了一句:“为了长生不老?”
李添顿时笑出声来:“右相举荐长英观道长为新的国师,皇帝信了,他没有因为一场生死劫难看破时事,却变得更加畏惧死亡,更加向往永生。”
那道骇人的疤横贯李添的左右脸,此刻他眼中含泪,目光聚焦于沈清的身上,轻声询问:“其实你早就知道是不是?早在你问我诉求之时你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真是可笑啊!我父王明明清醒地看着这一切发生,却最后还是愿意入宫请药,据说那新来的国师炼的丹药更为灵通,能叫人返老还童,哈哈哈——”
李添笑得捶胸顿足,几乎趴在覆雪的石桌上站不起身。
沈清这才发现他瘦得厉害,不过短短几天便耗尽了年轻人的精气神魂。
“什么诛杀妖道!什么振兴南楚!国君要亡,神仙也难救!!!”
李添一拳捶得指骨血淋淋,他不知疼痛,脸上早已泪痕斑斑。其实他也早就知道了,可他仍然抱有一丝希望,这个国家的灭亡或许并不在于明光国师的生死,上至王侯将相,下至平民百姓,哪能真的全被明光国师迷惑?
是人的贪欲!是不知足!是对权利和永生的向往!是他们内心深处的恶在驱使着行尸走肉!
皇帝如此!环王如此!谁都如此!
沈清取出那张她欠李添的债条,意外看见上面的字迹逐渐消失。她的心中也感同身受般生出了几分悲哀,亲眼见着李添魂魄的颜色逐渐淡去而无能为力。
沈清知道,她不算完成了李添的愿望,因他不是真的想要明光国师死,而是想要整个南楚活,前者容易,后者却难上加难。
债条消字,也不是因为沈清用发财符变化了钱财,而是李添早已心死,对人生无望,若无所求,沈清也欠不得他半分。
“哈哈哈——任凭我国之军将诸般强悍,不抵高堂帝王苦求长生丹。”
“长生,长生……这世上哪有真正的长生不老?!便叫那外敌打入我南楚京城来瞧瞧!打入那皇宫深墙中,打到皇帝跟前去!让他看看因他之过,祸害多少百姓流离失所!不、不、不不不!他才不会悔改,他才不会怜悯众生,他就是个疯子……哈哈哈、疯子——”
李添忽而起身舞动长袖,咿咿呀呀唱起了前朝亡国歌谣。
他这动静实在太大,引得环王府中的下人纷纷赶来,有人甚至扑上前捂住他的嘴,口里念叨:“世子疯了,世子疯了!”
李添疯了吗?
或许吧。
众人皆醉我独醒,倒不如疯了好过。
沈清攥紧手中空白的债条,第一次无所适从,即便欠李添的债没了,可她的心情却越来越沉重。
她不知道自己能再做些什么,静站许久,直至自己的肩上与发上也落了一层白雪,直到她的身体也开始发冷……毕沧突然出现在她的身边,来如一阵风,带着温暖的斗篷轻轻盖在了她的身上。
他握着沈清的手,取走了早已被她攥破了的空白债条,这一次的债条上面没有“了之”二字,不是她解决了李添的麻烦,而是李添什么也无求了。
毕沧顺着沈清的视线望向在雪地里一边笑一边打滚的李添,目光呆滞,疯如稚童。也许沈清无可奈何的眼神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也许他只是想为自己的疯找一个无可挽回的借口。
毕沧想安慰沈清,可就如沈清无法开口安慰李添一样,他只能沉默地陪在沈清身边,让她自己消化这些难过体会。
在毕沧的眼里,南楚灭亡是注定的,一个李添无法改变结局,十个沈清也救不回国运,他人之死与他和沈清又有何干呢?
何况李添没死,他只是疯了,或许环王府还会好吃好喝地供着他,他远比外面许多百姓过得舒坦太多。
只是这些冷血的话,终究被他吞回。
毕沧知道,不论是过去的沈清还是现在的沈清,都有一颗柔软的心。
而他能做的,便是保护她的柔软,让她这一次不再受到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