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云之与毕沧作别后走回家的这一路,他想了许多事。
自幼时起他便是旁人羡慕也羡慕不来的儿子,考入京中得到殿试第三之前,刘云之于学业一途上从没坎坷,每一场考试都轻松跃过。殿试之后被留任在京,他直接拜了天下文臣之首的邱院士为师,成了对方的得意门生,那倔强又有些傲气的小老头儿连状元的才学也不放在眼里,偏偏想让他成为他的乘龙快婿。
再后来,皇帝杀文臣给天下看,他也躲过了一劫,能在自己的家乡安身立命。
便是曼城被破,他一路逃亡,也依旧安稳地活了下来,甚至人生的多半时间,都是由邱思思陪伴着过来的。
刘云之书读得多,这一生很少有人能与他谈到一块儿去,他也不在乎被那些只知家长里短的人说读书读坏了脑袋,不怕旁人说他有点儿疯也有点儿痴,没个长辈的正形。
因为他活得很自在潇洒,他有一知己为爱人,有健全的一儿一女,儿子孝顺懂事,女儿乖巧可爱,他这一生还有什么好不甘的呢?
往上去说,读书之人都想考取功名,他拥有了。
往下说,但凡是个能喘气的男人都希望能有贴心的妻儿,他也拥有了。
刘云之记得,他年少时曾觉得不忿,他不喜官场,厌恶皇朝,他也有些愤世嫉俗,恨不得抒写诗词去骂这荒唐的世道。那些洋洋洒洒,在二十年前的奔波中散落各处,真当他重活一次,与邱思思成亲后,便再也没想过了。
不是被青黄不接的生活压弯了文人风骨,他其实从未觉得生活难熬痛苦过,也不是觉得有妻子儿女便不再去想曾经的理想和抱负……
他以为自己活得通透,却也不过是个俗人,人生早已给他答案。
他能藏那一室书籍,不单是因为他有救世济才的远望,更因为他一直都是快乐的。
人生在世数十年,有什么能比活着,比幸福更重要的呢?
唯有活着才能奔向幸福的生活,人也唯有在幸福的时候,才能毫无顾忌地去施展理想和抱负。
他不希望自己的幸福和快乐,断送在渭城无畏的战火中,而如他这般幸福快乐的人,渭城也比比皆是。
纵有人为成英雄豪杰而死,有人为百折不挠而不屈,可也有人只愿意望着庖中灶台炊烟袅袅,琴瑟和鸣生生不息。
刘云之不怕这一跪,折了他读了数十年的书,只怕跪下去,仍挽不回渭城人的美梦。
可与毕沧一谈,他便明白了。
回去的道路并不长,刘云之却越走越轻快,直至到了家门前,瞧见家中围着的一群人,他脸上的笑容也没淡下来,反而招呼邱思思道:“思思,你别忙活,今日我下厨,请朱将军与几位副将好好吃一顿。”
在刘云之回来之前,邱思思已经听着眼前这些年轻人七嘴八舌地说了许多,就数朱晓与她家冬止说得最多,满是对沈清今日提议的不满。
他们知道邱思思不是寻常农妇——能与刘云之秉烛夜谈的能是什么无才之人?
这些人本想来找刘云之商量对策,左等右等,等不来刘云之便只好与邱思思商量,希望能想出一个万全的法子。最好能让新帝在换国都之时别忘了他们渭城还有百姓,更希望能取得繁州禁军的消息,好与对方里应外合。
少年心气重,动不动便要打要杀,张嘴闭嘴都是大不了一死。
邱思思只说自己不过是粗浅的妇人,谈不来上阵杀敌之事,在见到刘云之回来那一瞬,她才松了口气。
她看见了刘云之脸上的笑容,一个年近半百之人,被两次逃亡蹉跎得两鬓生白,却难得的露出几分盛气的笑意。
邱思思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怕天太黑,她家门前的烛灯太暗,叫她晃了眼。
有那么一瞬她好像看见了三十多年前那个只身赴京,就差一展宏图和抱负的刘云之。
邱思思第一次看见他,其实不是在他拜入邱院士门下,携礼拜访邱家之时,而是一群举人入京,尚未开考,他已有几分胜券在握,环抱双臂闲庭信步般去看他从未见过的繁华京城。
有很多举人埋头苦读,也有很多举人急着跑关系走动当地儒生,只有他那一支奇葩穿着洗得泛白的布鞋去对比邱家马车前高马的昂贵雕花的马蹄铁。
邱思思便是那时见到的刘云之,他觉得邱家马车高马的马蹄铁能换二十双他的鞋子,甚至还不止。被主人家发现他在马车边时刘云之还有些窘迫,但瞧见坐马车的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便展颜一笑,好像他有一天也能穿得上比那马蹄铁更昂贵的官靴。
他穿上了,又脱下了。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后悔,他对南楚从无留恋。
刘云之的厨艺一般,饶是几十年都是他生火做饭,可无奈食材有限,他也的确不是那一块料,一群人在他家只能算吃得热乎,只有邱思思给面子地多盛了半碗。
刘云之偏就懂她的心思,双眼越过围着好几个年轻人的桌面朝邱思思望去,他眉目含笑,这一眼好像永远也看不够似的。
送走了朱晓等人,渭城也彻底安静了下来,刘云之站在门前搓着手,哈出的一口气在月色下成了薄薄的雾。
因阳州地界总是冬天来得早又去得迟,故而旁的地方都开始入春了,他们这里的雪还是厚厚一堆,冷得人骨头生寒。
可刘云之在这里住了几十年,早已摸透了阳州的时节,他知道这场雪持续不了多久,至多再有一个月便会彻底融化,但鹿人交给他们的时间却没有一个月那么长。
邱思思哄好春宁睡着,见刘云之迟迟没进房,便抱着一件衣裳出去寻他。
她以为他去送朱晓了,可他人就站在门前,抬着头望向头顶上不甚圆却很明亮的月,不知在想什么。
邱思思忽而忆起他回来时的那一记笑容,心中生了几分难过与慌张。
她是刘云之的妻子,也是他的知己,她知道同床共枕几十年的人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朱将军和冬止今日找我说了许多话。”邱思思走上前,将衣服披在刘云之的肩上,不禁道:“我猜你大约与他们想的不同,便没揽下他们要我做的事。”
刘云之心念一动,他轻轻搂着邱思思道:“知我者,莫若夫人。”
邱思思已经很久没与刘云之秉烛夜谈了,这一夜他们烧干了两根蜡烛,从深夜谈到天蒙蒙亮。
邱思思这一生大半时间都是与刘云之一起度过的,她从十二岁就跟着刘云之来到了他的家乡。她是刘云之的亲人,理应给他支持,她也是刘云之的妻子,理应让他无后顾之忧,她更是这世上最懂刘云之的人,便要理解他决定要做的事。
邱思思早间睡着了,春宁醒来说饿。
刘云之压低声音抱着小女儿起床,别让她吵着邱思思,便欢欢喜喜地去庖房里给春宁煮粥吃。
他走后,邱思思便睁开了眼,望着门上一闪而过的身影,邱思思忽然间觉得这就是她见到刘云之的最后一眼了。
昨夜她其实有很多话想与刘云之说,她有足够的立场和理由让他不要冲动,可那句话在嘴里绕了好几次都被她吞了回去。
邱思思难免想起他被生活搓磨得毫无锐气的那些年,那些年的刘云之也不缺笑容,可就是与昨夜的笑容不同。邱思思说不上来哪里不一样,可她就是知道,若她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说,他一定会很高兴。
刘云之喂饱春宁,便抱着女儿去找朱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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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清还是没能联系上丹枫仙人,她的师父又如人间蒸发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阳州入春了,没再下雪,也接连两天的太阳,阳光温暖,晒得屋顶上厚厚一堆雪开始融化顺着屋檐滴水,有些小孩儿甚至都没有冰凌可玩。
沈清觉得时间不能再拖下去,这几日朱晓也不曾来见她,她不能真坐以待毙,眼看着渭城错过最佳的投降时机。
正在沈清想要去找沈朱晓时,渭城动荡,少年冬止骑上了马,穿街走巷地传递消息。朱将军有令,让他们不得离开家门半步,不论外面发生什么事也不许外出去看。
有人以为是鹿人打来了,满城百姓居在家中不敢出门,惶惶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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