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云旋涡、雷电风暴、双头巨蟒、火焰浓烟……全都消失了,似一场半夜来、天明去的噩梦,随东方天际曙光降临而苏醒。
只有漫天金屑作雨,洒落废墟中,证明它的确存在过。
天色半明半暗,苍穹平添一道缝隙。那里云层整齐开裂,显出一道长痕。好像门缝微微开启,露出门后一线星海。
似有神明以天穹作画布,随手画下一道黑墨,墨迹上又泼洒银色闪粉,便成如此玄妙景象。
大战之后,幸存的群妖恢复五感,怔怔望天,心神震撼,一时忘记伤痛。有妖伸手触摸金光雨。
“这难道是……天降金色甘霖!”
“妖王出世了!”
“雪山大王就是天命注定的妖王!”
妖族传说,上古妖王降世时,便有“金色甘霖”的异象,泽被妖界。
窃窃私语变成欢呼,兽吼声接连响起,逐渐连成一片。
霁霄什么也看不到、听不到,他眼中只有那道渺小影子。
孟雪里自天穹缝隙间坠落,微风有灵,轻托着他的身体,他像一片没有重量的羽毛,悠悠荡荡。
霁霄飞身接他入怀,也像抱着一件易碎品。孟雪里的身体没有热度,入手微凉,表情宁静安详,唇边笑意淡淡,似在做着好梦。
霁霄嘴唇颤抖,泪水瞬间涌出,视线模糊。
“啪嗒。”泪滴落下,声响轻微至极。忽而霁霄脸颊一凉,一时呆怔。
孟雪里睁开了眼睛,眼底淡淡金光闪过,他眼神变换,像初生的懵懂婴孩、又像历经沧桑的威严王者。
他伸手拭去霁霄眼泪,舔舔指尖,表情似有些新奇、喜悦:“你哭了。”
他像上次瀚海秘境脱险后,与霁霄回到长春峰,黎明时在霁霄怀中苏醒,下意识舔舐霁霄下颌,被发现便解释道:“怕你不是真的,就舔舔确认一下。”
险死还生,大悲大喜,大起大落。霁霄深吸一口气,紧紧拥抱孟雪里。
漫长一夜终于过去,朝阳跳出地平线,普照满目疮痍的大地。柔和的晨曦照在两人身上,像一层微光。
妖王宫中,劫后余生的所有妖,不论种族、妖力深浅、从前地位高低,此刻都拥抱在一起,放声哭泣或欢笑。
庆幸太阳照常升起,这个世界还有明天。
雀先明揉揉湿润眼睛,也不觉浑身疼痛,换上轻松潇洒的笑容,指了指天穹:“他俩这就抱上了?天还裂个口子呢,也没人管了?”
蜃兽兴奋地张开双臂,想要跑过去,与孟雪里霁霄抱成一团,最好是互相抱头那种,却被雀先明拦住:“诶,废兽,有点眼力见,想抱就抱我吧!”
小蜃也不挑剔,抱谁都行,转投雀先明怀抱:“你之前说了,以后不叫我废兽。”
雀先明一条胳膊抬不起来,就单手拍了拍蜃兽:“你这样我还挺不习惯的,有点怪。”
蜃兽在他眼眸中分辨自身人形模样:“那我变回去!”
雀先明:“不用,这也挺好。“
蜃兽略感茫然,不知到底是怪,还是好。
***
风月城的异常天象、恐怖阴影震惊妖界。不止是妖族,其他两族强者,皆感受到天地灵气的巨大变化。三界生灵举目望天,无论白天黑夜,那道裂痕就在那里,只是夜间不太显眼。
人间无数凡人因此恐慌,俗世小国多开坛做法,向天祭拜祷告。道法略有成就的修士则试图操控飞行法器,或御剑抵达裂痕,可惜未近百丈,便被缝隙吹出的猛烈罡风、蕴含的强大威压所震慑,不得不远离。
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以至于产生如此异象?
万妖大会本就受到各方瞩目,妖界有名号的大妖,几乎都去赴会。灵山大王逆天疯狂之谋,雪山大王力挽狂澜之举、惨烈至极的一夜战斗,从风月城而起,经过各种夸张转述,以无数个版本飞速流传开来。
等事情传到人间,就成了故事。
一时间众说纷纭,有人说妖族逆天而行,这道天穹裂痕的出现,预兆天将降临惩罚。还有人声称自己修行速度有极细微的提升,这样看来不是惩罚,反而是恩赐。
世间发生了如此大事,按照惯例,人间修士当然要集会,聚在一起商讨对策。最好能知道境界最高的圣人对此有什么感悟,聆听圣人教诲。这让人们怀念霁霄还在的时候。
如今天湖大境远在天边,境主胡肆随心所欲不理俗务,普通修士拜访无门。寒山经历静思谷之变,内部分裂元气大伤,正在封山中。
所以于情于理,都是明月湖当仁不让。许多门派纷纷向其传信,请归清真人出山,为天下修士解惑。
夏末秋初,明月湖。
烟波浩渺的湖水,静静矗立湖心的小亭。亭中两人对坐,石案上置着茶具和小风炉。
明月湖掌门云虚子正在为归清真人煮茶。茶香随秋初清爽的微风飘散。
云虚子奉上茶盏,欲言又止。
归清真人双目微闭:“想问什么,就问吧。”
云虚子试探道:“师叔,这是我派树立声威的好机会,若能举办一场盛会,召集人间各派,从此代替‘瀚海大比’……天时地利人和,我们为什么还要等?”
归清真人饮一口茶,微蹙眉:“火候还不到。你太心急,茶味就煮不出。”
云虚子虽不解,但不敢多问,只在心中揣测。
归清喝完茶,才悠悠道:“大会要办,但我们不能急,让别人更急,才叫众望所归。传信与泰珩,从长计议。”
云虚子松了口气:“师叔英明。却不知,这次盛会取什么名字好?”
归清真人淡笑:“古人有诗云,‘南湖秋水夜无烟,耐可乘流直上天’。如今通天之门将开,我辈修士,以后真要‘上天’了。”他又低头看了眼茶杯,“就叫‘秋水煎茶’罢。”
云虚子附和赞叹,想问寒山会不会来,如果来了,该如何应对。转念一想,实在不必担心。
不来,就是心虚,霁霄为门派创下的声威还要不要?来,自讨苦吃,他们敢说孟雪里不是妖吗?论道理站不住脚。再论战力,如今的寒山,长辈中没有圣人压阵,从瀚海变故的经验看,胡肆不会出头。晚辈中,又有几个拿得出手的优秀弟子?
孟雪里那位徒弟虞绮疏,因寒山静思谷之变成名,名声甚至盖过掌门弟子崔景。但在云虚子看来,虞绮疏能与泰珩对剑过招,无非借初空无涯之威,他才入道不满一年,就算是真正天才,能练出几分本事?
云虚子正想着,忽听归清真人漫不经心地问:“荆荻那孩子想通了吗,知错了吗?”
云虚子倍感压力:“他,他……”
归清真人笑容甚和蔼:“不妨事。你寿元还长,徒弟还可以再收,总会遇到懂事的。”
天穹异象出现七日后,明月湖掌门云虚子才终于宣布,为了天下修士的福祉,月圆之夜,将于明月湖西畔,举办一场“秋水煎茶会”。届时请各派掌门长老,携门中优秀弟子,一同赴会品茶、赏月,共议天时。
世人皆知,明月湖地界内,许多山泉水质甘甜澄澈,灵气充沛适宜烹茶,掌门云虚子擅长茶道,归清真人更是茶道高手。“秋水煎茶”四字,极具明月湖审美风格。
但资历稍长的修士都明白,这次大会,绝不会像这个名字一样恬淡风雅,反而透着风雨欲来的意味。
果然,没过两天,泰珩真人再度提出孟雪里是妖非人,如今正在妖界,这次天象异变自妖界起,与孟雪里脱不了干系。他若敢来秋水会,必当众让他显形,看寒山还有何话可说。
泰珩真人态度如此坚定,令众人想起旧事,又激起关于寒山静思谷之变的讨论。在有心人刻意散布下,一说霁霄生前就开始勾结妖族,有所图谋;一说孟雪里狼子野心欺骗霁霄,瀚海秘境崩毁,就是因为孟雪里妖力爆发,企图谋害人族年轻修士。
这些说法遭到激烈反驳,只要参与过秘境大比的年轻弟子,都清楚并非如此,但反驳的声音被师长镇压,如石沉大海。
要说霁霄真的勾结妖族,没有人相信。但若孟雪里真是妖,由六派共铸、镇守人间的初空无涯剑,岂能落在一位妖族手中?寒山总该清理门户,交出初空无涯剑。至于神兵归于何处,如霁霄遗愿,人族年轻修士各凭本事,大不了在“秋水煎茶”会公开打擂,决出新剑主——许多人怀着这种想法。
传言甚嚣尘上,纷纷扰扰。明月湖云虚子顺势宣布,请寒山开山赴会,向大家解释清楚,澄清误会。否则归清真人就要替天下修士,向寒山讨个说法。
一切按明月湖意志发展,竟顺利得不可思议。
寒山势成骑虎。
***
夏末的寒山,山腰以上白雪覆盖。山下草甸如绿海,野花竞放,色彩斑澜。
虽然山门紧闭,众弟子不再下山,门派之内的道法交流会、擂台比剑却从未停歇。演剑坪、藏、论法堂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寒门城”城门大开,市井车马喧嚣,繁华依旧,没有与寒山剑派一同沉寂,反而出现了很多南来北往的散修,如雨后春笋,为这座城注入新的活力和生机。城里居民见怪不怪,普通人与修士融洽共存。
因为散修盟成立了,总坛就设在寒门城。门面修得甚是高大气派,像座大客栈。
它不是一个正式门派,只是一个松散组织,为各地散修提供接领悬赏任务、交换资源的平台。盟主青黛更像江湖帮派的首领,而非门派掌门。
散修盟的建立,由“亨通聚源”暗中提供资金支持,这当然不是一笔小数目。按协议要求,盟主只需做到两条,一来组建散修队伍轮流上岗,维护寒门城治安。二来开始盈利之后,每年分给钱誉之一成利润。
最初钱誉之秘密谈成这笔生意时,只有他一个人高兴,跟随他多年的老掌柜、老伙计们都愁眉苦脸,疑虑重重。
常言道“穷散修穷散修,过年买不起二两肉”,不穷怎么叫“散修”呢,这种生意哪有赚头?哪里比得上沟通妖、魔两界的暗行暴利。只怕出力不讨好,竹篮打水一场空。
但钱誉之心意已决。经商一道,别人不敢做的事,他偏偏敢做。
这夜,虞绮疏怀揣桃花,趁夜色离开长春峰,通过传送阵悄然抵达寒门城。
月光斜照,小巷僻静,这是通往“亨通聚源”后院后门的路,很少有人知道。
但他还未走近,小木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道气势凛冽的黑影闪出。巷子狭窄,他与那人打了个照面。
竟是一位女修,身穿青色斗篷,腰间配一柄刀。
虞绮疏一怔,若有所思:“我好像见过你,你是……”
那女修看他一眼,淡淡一点头,脚步不停,转眼已经走出巷口。
“看什么呢?回来了傻小子。”门内响起钱誉之的声音。
虞绮疏一步三回头:“刚才那是谁?”
他想起来了。今年春天,也是在寒门城小巷,一位陌生姑娘从天而降,裙摆旋开,像一朵硕大青花。
那姑娘不讲道理,一刀拦住他去路,问了他几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虞绮疏怎么也没想到,当时孟雪里在瀚海秘境打败青黛一行厉害散修,抢走他们储物袋和黑斗篷,还对青黛自报家门“虞绮疏”三字。
这到底算什么事儿,哪有坑徒弟的师父?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前人挖坑,后人遭殃。虞绮疏作为长春峰弟子,承受了太多。
钱誉之将他迎进来,反手关门:“散修盟盟主,青黛。你认识?”
“算是见过。你跟散修盟,到底什么关系?好像经常来往。”
“告诉你也无妨。”钱誉之折扇敲敲桌案,示意虞绮疏给他孝敬一杯茶。他品着茶,简单解释一番。
虞绮疏听罢,深感不解:“你投这么多钱,猴年马月能收回来?”
钱誉之轻摇折扇,反问道:“你看青黛怎么样?”
虞绮疏脑海中闪过一双妙目,实话实话:“挺漂亮。”
钱誉之大怒:“我是问长相吗?!我是问资质!”
虞绮疏赧然:“哦哦,那应该挺厉害!”
钱誉之这才回答他上一个问题:“这散修盟,未来六年都没有帮我赚钱的可能,但我不是投资它,是投资一大批年轻散修的未来。他们中间,但凡有一个人摸到圣人门槛,我就稳赚不亏了。明白吗?”
钱誉之感叹道:“其实当初我与霁霄师兄,也算互相投资。虽然他是出于体谅同门的心情,根本没有指望我真能挣到钱。”
虞绮疏突然眼前一亮:“既然你这么想,那你别投散修盟了,直接投钱给我吧!说不定我以后也成……”
钱誉之抄起折扇敲他头:“当然还有别的好处!一来,有些事情,有名有姓的门派世家不方便动手,散修却可以做。二来,散修消息灵通,对我很有帮助。三来,现在很多年轻修士宁愿辛苦漂泊,也不愿受门派束缚,这可能成为趋势。未来的事,谁说得清楚?天还裂个口子,以后人间如何,还是要看年轻人往哪里走啊。”
在钱誉之看来,过去的修士,不抱团就活不下去,除非是背叛师门、被逐出师门,才不得不漂泊四海,独自为战。现在时代变了,市面上能买到的功法、能交易的资源越来越多,散修盟就是和平年代的产物。修士可以拜入某师门,遵守严苛门规,打理与师长、同门的关系;也可以用相对松散的方式聚集,自由自在地寻找同类。
虞绮疏听得云山雾罩,半懂不懂,感叹道:“你想得真多!”
钱誉之又敲他头:“傻小子,我想得多,是为了让你们可以少想一点。”
“那现在这种情况,你再帮我想想。”虞绮疏道,“‘中秋月圆夜,秋水煎茶会’,寒山要不要开山赴会?”
他就算没有钱誉之思虑缜密,也知道“秋水煎茶”只是一个幌子。大门派做事,最忌讳师出无名,就算强词夺理,也要讲出些“道义”。明月湖想成为第一宗门,这次更要占理,为其他宗门做表率。
如今寒门城里都传得沸沸扬扬,何况外界,寒山该往何处去?
钱誉之只笑笑:“桃花留下,你明夜再来。”
虞绮疏一边琢磨,一边回到长春峰。
第二天清早,虞绮疏在观景台练剑,练完一套游蛟剑,收剑回鞘,远望群山云海,调理气息。
道童小槐匆匆报讯:“虞师兄,掌门真人的道童来了,请你去主峰偏殿议事。”
虞绮疏心中一动:“好,我这就去。”
小槐担忧道:“出什么大事了吗?”
虞绮疏摸摸他发顶:“没事,去睡个回笼觉吧,睡得少长不高。”
一路走去,不少弟子向他行礼:“虞师兄好。”“虞师兄早啊。”
虞绮疏一一打过招呼。他待人亲和,没有少年天才的傲气,在门派中人缘很好。
门前小道童笑道:“掌门真人吩咐过,虞师兄到了就直接进去,不用通传。”
虞绮疏还未进殿,先听见争执声:
“凭什么让人牵着鼻子走。咱们就是不去,看归清敢不敢打上寒山。举派一战,又有何惧?”
“别说气话。我们缺席,岂不是任由他们曲解胡说,占尽道理?我们就去,当着各门各派的面,看他们打算怎么办。再说,门派如今人心凝聚,气势正强。这是送上门的机会,正好带弟子们下山一趟。”
说话的是流岚、重璧两位峰主。
掌门真人没有应声任何一人,看向殿门:“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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