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潜机笑道:“我就是个?散修泥腿子,也曾不择手段向上爬,我不信自己。如果这?世道能让人安心种地,我拿剑有什么用?”
祝心恍然。
原来他不是在忍受弱小,他本来就不想要什么天下第一——
只愿化剑为犁,世无战乱。
宋潜机不知道对?方又脑补了什么,只知道时间?不早,该回去看花草了:
“我该走了。”
祝心鼓足勇气,抱起绿漪台:“您以风雪入阵教青青师姐,以花月落云教妙烟师姐,可要教我什么?”
宋潜机却摇头:“我没什么可教你?的。”
“……我天赋太差。”
“我说你?弹得不错,因为你?在弹自己写的曲子。”宋潜机站起身,“有故事才有曲,我的故事已经讲完了,我的曲也弹尽,到了你?们登场做主角的时候。祝姑娘,再?会了。”
他说完,撑着白伞,走入清亮的月光下。
祝心喃喃:“我真的可以吗?”
宋潜机回头:“我等?着后浪推前?浪,新篇换旧音的那一天。”
人影远去,眼前?落花纷飞。
祝心抱琴独立,忽一眨眼,落下两滴泪。
在没有遇到宋潜机之前?,她因何青青之死心有小结,甚至有某个?瞬间?想问那个?人,“你?为什么当了自己的剑,也要换一张琴给她。这?张琴到底是救了她,还是害了她?”
遇到宋潜机之后,就像坐在一棵大树遮天蔽日的树荫下,清风徐来,驱散所有尘埃。
祝心望着那人背影消失,张口还想说些什么,终归于无声。
他是宋潜机。
谁能让一场月光长留?
……
宋潜机撑着伞,踏着雨后月光,走到宋院后门所在的巷口,忽想起今夜为什么出门。
正要回身寻人,又听?见?墙头有人懒洋洋喊话:
“喂,夜会美人去了?”
宋潜机心想,分?明是你?故意引我出门,你?认识那个?小姑娘。
他脚步停下,却没有回头,只道:“你?再?不出声,我会以为你?要刺杀我。”
“金盆洗手,改行了。”
那人跳下墙头,身上披着一件百花团簇的锦袍,起落间?衣袍飞扬,如乱花绽放。
宋院老猫的尾巴搭在他肩膀上,茸毛又长又密,像一条蓬松围脖。
此猫脾气不好,一贯有饭就来,吃饱就溜,还伸爪子挠过卫真钰,全无寄人篱下的自觉。
此时窝在来者怀中,却反常乖巧,不停发出又轻又软的喵喵声。
它记得第一个?捡它回来、喂它饭吃的人。
宋潜机向前?走,那人自然地跟上来,又嫌弃道:“你?身上穿的什么玩意,堂堂千渠,连个?像样的裁缝都没有吗?”
他言辞刻薄,宋潜机却不还嘴,嘴角微微上扬:“我是孤魂野鬼,穿什么都一样。”
“我看你?这?里阵法也不行,我这?么轻易就进来,可见?纪小朋友的阵道造诣,也没外面吹得那么神,如果真有人来行刺,你?怎么办?孟狗卫狗都不在吗?让你?一个?人半夜乱晃?”
宋潜机还能说什么?
他只能在门前?转过身,无奈叹气:“宋院阵法,从不防你?。”
……
在同样的明月夜,陈红烛也听?见?了渺渺的琴音。
琴声响起时,她正站在逝水桥上。
千峰万壑,茫茫云海,一览无余。
风景如昨,唯一的区别,只是逝水桥下不再?有五色鲤竞游跳跃。
这?种看似精致美丽实则生性残忍的生物,长时间?失去血肉供养,不知何时起便消散无踪。
陈红烛归来时,只见?云海纯净,披戴银辉。
逝水桥曾是她最?熟悉地方的之一。
她身怀“百花杀”从这?里离开,在最?艰难的一段时间?里,遭到无数冷眼和嘲笑,被同门当作耻辱。
行遍人间?歧路,看尽红尘苦楚。
到头来又回到这?里。
月是故乡明。
明日是她的继位大典。
“小华微宗”早已不复存在,很多人都不明白,为什么陈掌门直到如今才愿意正式继任。
她分?明早已是名副其实的掌门。
陈红烛却心思不定。
“我今日重?振门派,得尽人心,十年后、五十年后、一百年后,会不会变成下一个?父亲?华微宗今日浴火重?生,两百年后又将如何?逝水桥滚滚云海,淘尽多少前?辈英豪?”
悠悠琴声,恰如她今夜的心事。
不知是哪个?弟子在对?月弹琴?可是年轻弟子哪有这?般深厚功力?
陈红烛随着琴音过了桥,不由自主地寻去。
她越听?琴声,越觉熟悉至极,脚步越走越快,到后来提起灵气,一路掠地奔行。
是谁在弹琴?!
夜上摘星台,琴声戛然而?止。
“掌门!”山亭中一群年轻弟子向她挥手,又忽然想起什么,改为行礼。
陈红烛走进亭中:“方才这?里是谁在弹琴?”
众人纷纷摇头:
“没有人弹琴。”
“倒是夜里许多虫鸣,好像琴声。”
陈红烛四下张望,只见?明月孤悬,云海涌涌,不禁怅然若失。
随即佯恼道:“半夜不休息也不修炼,跑来这?里干什么?”
摘星台早已不是门派禁地,哪个?弟子想上来看风景都可以。
祝勉站出来解释:“明天办大事,今夜大家激动,喝了些酒。不知谁说,想亲眼看看宋神王醉酒写出的‘英雄帖’,就上来了。”
见?陈红烛没有责怪的意思,摘星台又热闹起来:
“掌门,你?的诗写得也好!”
“尤其是最?后两句!”
“好什么!”陈红烛瞧见?亭中石桌,略觉尴尬,实在不忍再?看,“我当时也喝了酒,都是胡写的!”
其实后两句她原想写“世间?歧路几人同,轻舟独行烟雨中”。
又瞥见?英雄帖,心生豪情?不甘人后,挥刀刻下“风花雪月应笑我,心在玄天第九重?”。
眼下一群年轻弟子围着她念这?两句,念得陈红烛脸色微红:“够啦!都给我回去!”
众人嬉笑着,拥着华微宗历史上最?年轻的掌门离开。
忽有人道:“诶!这?里还有一首诗。他日掌得太阿柄……”
机灵的弟子急忙提醒:“祝勉,别扫大家的兴致!”
陈红烛一怔,回过头,伸手轻抚石桌。
石板微凉,刻痕清晰。
有弟子道:“她是千古罪人,怎配在摘星台留书??”
“对?,她与掌门有杀父之仇,我华微宗岂能留这?种东西?”
说着拿出匕首,就要抹去刻痕。
“留下吧。”陈红烛忽道,“如今音道人才凋零,这?字中琴韵难得。毁去可惜。”
众弟子愣了愣,回过神纷纷赞叹:
“掌门胸怀广阔,能容万事!”
“掌门说得对?,留下来警示后人也好!”
“行了,别吹了。我做了一个?决定。”陈红烛说,“大典之后,我就搬家。”
“啊?”祝勉挠头,“掌门,咱不是才来吗,又搬去哪里?”
陈红烛笑道:“我要搬到从前?外门弟子的院里,以后有事就去那边找我。”
祝勉道:“掌门,我也想搬过去行不行,我住不惯山上,空荡荡,冷清清的。”
又有人道:“那我也想搬到山下!”
“随便你?们!”陈红烛笑声豪爽。
众人好像又回到一起闯荡天东洲、餐风饮露的时候。
“不如咱们自愿搬家吧,自己选住处。”
“那山上大宫殿,每间?屋子离得大老远。你?们谁爱住谁住去。”
一群弟子像一群叽喳的鸟雀,拥着陈红烛下山,笑声飘满山道。
年轻的掌门忽然回望。
摘星台立在明月之下,繁花深处。
夜风吹起山道旁桃花,纷纷扬扬,好像落了一场春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