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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女娲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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具别在他脸侧,成了一道阴影,藏住他眼神的细节。她只看见他嘴唇虽仍是平平地抿着,却泛出了一些血色,似乎呼吸也有些急促。

    这点舞蹈便会让他气喘?这个细微的念头一闪而过。

    周围的族人们还在鼓掌欢呼,庆贺这一曲舞蹈完毕。他们笑着相互转告,说有大祭司和副祭司的力量,今年的扶桑部必定更加顺遂。

    伴奏的鼓点也渐渐歇落。

    这一瞬间,悠悠带笑的副祭司却闪电般出手,猛地将大祭司的面具抢到手里,扣在了自己脸上。

    “驱邪舞!”

    抢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前,裴沐大笑说:“大祭司大人,属下僭越,扮作傩神,也来为大祭司大人演一回驱邪除秽!”

    驱邪舞不同于祭神舞,是表演傩神驱逐鬼王过程的舞蹈。它的动作更刚劲有力,传达的是傩神的威严和刚猛,以及鬼怪百般挣扎后终究不敌神威、连连后退的狼狈。

    周围一呆:大祭司大人演鬼王?这,这太……

    然而,青年站在火焰与目光的中心,向来漠然无波的脸……却忽然泛出了一点隐约的微笑。

    光芒落在他眼中,像冬日山林失火,灼灼近乎诡异,亮得不可忽视。

    裴沐不及多想,鼓点已经升高!

    她踏出一步,拽住男人的手臂,开始一段她以为该由她主导的较量。

    ——咚咚咚咚咚……

    傩神攻击、鬼怪退后;正邪相斗,互不相让。

    裴沐渐渐觉得不对劲起来。

    这本该是傩神渐渐压服鬼王的威风场景,为什么他们两人现在跳得……

    她欺身上前,一手抓住大祭司的肩、一手握住无形刀刃,大叫一声,踩着鼓点猛地将刀刃刺进“鬼王”的心脏——自然是假装的。

    咚——!

    鼓点停住了。

    “鬼王”仰面后倒,以示失败。

    本该就此结束,可“鬼王”却暗中发力,硬生生将“傩神”也给抓了下去。

    顿时,“傩神”不得不跟着倒下,假作用力将“鬼王”按服在地,而实际上,裴沐却是被迫跪坐在了大祭司身上。

    面具遮挡住了她的脸,却不能遮挡住她的视线。

    她清清楚楚地望见他的眉眼,望见他的肌肤上滑过汗水,望见他凝视她的眼神,还有他微微滚动的喉结,如同一个口渴的标记。

    表面上,是她压住了他。

    但这个男人却悄悄把手伸进了她的外袍,用力抓住了她的腰。

    裴沐被他牢牢按在身上,一时间竟有些动弹不得。

    这个男人果然是在捉弄她……

    裴沐强迫自己只往这个方向想。

    与此同时,她也是真的对目前的困境感到不爽。

    所以她哼笑一声,右手“持刀”抵在大祭司胸前,左手悄悄下探,最后在他小腹处轻轻一挠。

    男人一个悄然的激灵,立时浑身都绷紧了。他瞳孔紧缩,死死盯着她,那只控制住她腰的手也不由松开来。

    就是现在!

    裴沐狠狠往他小腹抓了一把,然后大笑起身:“鬼王已除!”

    四周一无所知的人们便齐齐喝道:“鬼王已除!”

    大笑欢呼,击掌而舞。

    四周的祭司连忙上前,垂首不敢抬眼,恭请大祭司起身。

    裴沐摘下脸上的面具,笑容中还留存着方才的得意。她随手把面具递过去,笑道:“大祭司大人,属下僭越了。”

    大祭司的回答,是安静地挑了挑眉毛。他目光下落,往自己小腹上的红痕瞟了一眼,又看向裴沐。

    无声的目光流转,却让裴沐忽然又感觉耳朵发烧。

    她假作若无其事,把面具往他手里一塞,就退后一步行礼:“属下告退。”

    她却没发现,随着她的退后与行礼,大祭司眼中那点亮光……又黯然地熄灭了。

    他好似从一场幻梦中醒来,现下才迟钝而茫然地四顾,见到现实中的种种,恍然明白原来一切终究并不如他所愿。

    大祭司抬手按住面具,停了停,将之拉了下来,覆盖住自己整个表情。

    当裴沐重新抬头时,就只能看见那淡淡的目光,因为面具的阻隔,而变得更加遥远冷淡了。

    这时,人群中又传来惊呼。

    鼓声重新响起,这一次庄严而缓慢。

    裴沐回过头,看见从海边往这里的一路上,两排灯台上的火焰一盏接一盏地熄灭。唯有路中央的那一只火把,亮得惊人、红得惊人,一看就是以巫力作为燃料。

    那就是今夜女娲祭要献给天神的火焰。

    火把由祭司们一一转递,最后依次递交到白虎、朱雀、青龙手中。

    最后,青龙双手高举火把,走上前来,躬身对裴沐行礼。

    裴沐意识到,这是最后的仪式了。

    原本定下的,是她接过火焰、交给大祭司,然后完成一段正式的傩戏,最后由大祭司向天献火。

    但由于她的拒绝,最终大祭司说,今年还是同往年一样,由他独自完成最后的环节。

    现在,从海边到烈山山脚,从天上星空到地面人间,处处都一片寂静。

    在这近乎神圣的寂静中,裴沐从青龙手中接过火把,转身重又施礼,向祭台上的大祭司献火。

    大祭司伸出手,火把便自行飞到他手中。

    接着,四面八方响起无数窸窣之声:扶桑部的人们面向祭台,面向这位代表了天神的、大荒上独一无二的大祭司,恭敬地跪伏在地。

    夜风吹拂着他的长发,也让他身上的玉器碰撞出缥缈的乐音。

    大祭司迎着风,依次点燃了祭台四角的火堆;鲜红的火焰一捧接一捧地燃烧起来,随之燃烧起来的还有众人激动的情绪。

    而后,他双手高举火把,面朝初夏无尽的、绚丽的星空,面朝无人能知究竟是否有天神存在的、广袤的天空。

    “驱邪除魅,祓禊灾厄。尚飨!”

    夜风忽烈,猛地吹熄了火把。

    四周安静片刻,立即欢呼起来。

    火把熄灭,意味着天神接受了献上的火焰。扶桑部接下来的一年,必定还是风调雨顺、事事顺利。

    此时,裴沐却疑惑地动了动身体。她左右看看,然后低下头,并惊讶地发现,在刚才火焰熄灭的一瞬间,她手中多出了一粒种子。

    她不认得这粒种子,但上头隐约有一种清新的生命力,让她本能地觉得亲切。

    是风里来的?鸟雀常常会带来其他地方的种子。

    裴沐没有多想,只将种子收了起来,预备回头再研究。

    人们再拜大祭司,又拜星渊堂,最后,在一种松了一口气的极致的喜悦中,人们重新开始舞蹈,年轻男女更是忘情相拥,开始了今夜最后的狂欢。

    在那些忘情的男女中,裴沐踮脚看到了妫蝉和姚森。

    她牙疼似地捂住脸,无奈一会儿,最后却笑了。

    想来……情感这回事,终究是无法隐瞒的。欺骗得了别人,欺骗不了自己。

    她该怎么办?待在谁的身边,一辈子不说出自己最大的秘密?

    如果这仅仅事关她自己,她愿意豁出去冒险。可是,她不能连累子燕部,更不想破坏妫蝉的幸福。

    子燕祭司的隐瞒,将牵连整个子燕部的人。她赌不起。

    可是,可是……

    另一个声音在她心中绕来绕去。

    如果就瞒一辈子呢?如果就一辈子装下去呢?

    她原本也没有打算恢复身份。瞒一辈子,有什么不可以?

    恍惚中,裴沐甚至没发觉,祭台上的人已经不见了。

    等她终于扭头四望,才发现,原来大祭司已经披上衣袍,独自往山上走去了。

    他一个人,谁也没带,背影挺直又沉默。他走向的是阴影般伫立的烈山,背对的是整个部族的光明和狂欢。

    那个背影什么都没说,却又像把什么都说尽了:他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剩下的欢乐他不会打扰。

    山顶的神木,那才是他要守护的东西。他总在山顶眺望一切,一言不发地守护着这个热闹,却又总是隐约热闹得和他无关的部族。

    这是真的,还是只是她自己因过于怜惜、心情过于柔软,而产生的种种臆测?

    她分不清,却也不想再分。

    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在她心中流淌,促使她追了上去。

    无数火光和笑闹被她扔在身后,她只朝那一个背影跑去。

    她跳过山岩、灌木,踩过草叶和断裂的枝丫;她从溪水上一跃而过,惊起一簇波光粼粼的月光。

    “……大祭司!”

    她终于追上了那个背影,也让那个背影因为她的呼喊而停留。

    “姜月章!”她说。

    大祭司的名字,是姜月章。可是,谁还记得,谁会呼喊?

    此时此地,此星此月,她不明白哪里来的冲动,却真的很想喊出这个名字。

    他回过头。显而易见的惊讶。

    “……何事?”

    他嘴唇翕动一下,才淡淡问道。

    他没有问她为什么喊他的名字。

    这是一个默许么?

    裴沐停了停,却没有再重复这个名字。她背起双手,轻快地走到他身边,一派轻松惬意。

    “正是最高兴的时候,大祭司跑什么?”她问。

    大祭司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直到她切切实实地站在了他身边,他才收回目光,平平地看着前方。

    可只有风才能知道,他刚才一直屏住呼吸,现在才轻轻吐出。

    “献火已毕,我如何不能离去?”他平淡地回答,“副祭司又为何来此?”

    裴沐看看他,忽然绕到他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

    “我担心你。”她认真而直白地说,“你身体不好,这几天一直忙碌,今天还费力完成献火仪式。我看你跑这么快,以为你是不舒服,又不愿让别人发觉。”

    最后的风灭火焰……哪是什么天神?不过是他自己的力量演出了一切。就像是扶桑部的风调雨顺,也都是他在背后默默付出罢了。

    大祭司又是一怔。随后,他用一种过于仔细的目光巡视着她,似乎很想看出她究竟在想什么。

    可一个人想什么,是看能看出的吗?他应该直接问。直接问不就好了?

    裴沐想笑。

    想笑,她也就笑了:“我真是担心大祭司。而且,你孤零零一个人往回走,不是太可怜了么?”

    他像是有些反感这个用词,顿时就皱了眉毛:“可怜?副祭司的用词,当真可笑。”

    裴沐一点不恼。她悠悠道:“难道不可怜?大祭司分明可以身随意动,转瞬回去神木厅,为何又要一步步离开。难道不是为了更慢一些离开身后的热闹?”

    “还是说……”

    她愈发笑盈盈起来:“还是说,大祭司是舍不得离开某一个人?”

    世上有一种人,他极不喜欢暴露自己的真实情绪,更视自己的真心为弱点,永远把想法藏得严严实实。

    如果他被人当面揭穿,他不会惊慌失措,更不会呆立无言,而是会眉眼挂霜、面如寒冰,一瞬间就成了个刀剑不侵的冰雕雪人。

    大祭司便是如此。

    他眸光缩紧、下颔绷直,如刀尖一点冷冷的光曝在了星光下。

    “无稽之言。”他冷冷斥责,冷得像是某种不被自尊允许的期待受了伤,所以才格外刺人。

    “副祭司若是无人,大可自去……寻乐。”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最后两个字近乎是齿缝里挤出来的。

    “寻乐?说得也对。”

    不及大祭司有所反应,副祭司大人已经贴上前去,若无其事地将手掌贴上大祭司的额头。接着,她又握住了大祭司握紧的左手,并理直气壮地将他手指掰开,才去贴他掌心的温度。

    “唔,有些发热。”裴沐装模作样地说,“想来大祭司还是过于耗费力气,损了身体。无妨,我这就为大祭司增补些许力量……”

    他唇角绷紧,猛地抽回手。那一瞬间,他凝视她的目光几乎是愤恨的;那是无声却强烈的质问与痛恨,产生自得不到的绝望。

    “裴——沐。”

    他咬着牙,也咬出了她的名字。就像如果不如此紧绷声音,他就会不可避免地吐露一些绝不该吐露的软弱情感。

    “你闹够了没有!”

    裴沐静静望着他,问:“我闹什么了?我只是想关心大祭司。”

    他惨白没有血色的嘴唇,微微地抽动了一下。那许是一个痛苦的外露,也可能是一个惨淡微笑的起点。

    大祭司也望着她,默然了很久。最后,他闭上眼,竭力克制住了就在唇边的一缕叹息。

    “……罢了。”他疲惫地阖上眼,避过脸去,声音沉沉压下,“你退下吧。我……身体无碍,休息一夜即可,不必忧心。”

    可是他发现,他这漂亮的副祭司却变得异常执拗。

    “大祭司总是勉强自己。我不信,你要让我亲自看看。”

    裴沐去抓他的手,却被他推开。如此反复几次,她也有点火了。

    “大祭司如此不愿意让我探看,莫非真是有什么不得了的隐患?”她恼了,也是真有点担忧起来。

    “无事。”他严厉地斥道,“裴沐,退下。”

    “不退!”

    几番交手、避让,裴沐越来越恼。下一刻,抓住一个空隙,她就扑了上去、揪住大祭司的衣襟,狠狠将他掼倒在地!

    “不是都说了,我想做的事,还没有做不成的!”她恼火又威风地宣布,逼近他的脸庞,盯着他的眼睛,恶狠狠道,“大祭司还是让属下仔细检查得好。”

    他盯着她。

    忽然一言不发了。

    裴沐以为他屈服了,便很满意地开始了自己的检查。她小心地将力量送进他体内,补充他消耗的巫力。最后她松了一口气地发现,大祭司确实身体无碍。

    也是到这时候,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从刚才到现在,她整个人是撑在他身上的。就像之前驱邪舞时的那样。

    现在,他躺在草地上,正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

    “裴沐,”他一字一句问,“你究竟想要什么?”

    裴沐呆呆片刻。

    要什么,要什么?她自己都不知道她究竟要什么。可又到底是不知道,还是不敢想、不敢要?

    可是为什么不敢,就像妫蝉说的,喜欢是她自己的事,为什么不敢?

    裴沐开始觉得脑袋有些混乱了。

    一定是某种邪恶的、让人昏昏然的冲动统治了她,才让她在糊里糊涂的状态下,反而表现得过分轻佻、过分轻松。

    她低下头,对他一笑:“这不是很简单?要你啊。”

    说罢,她就亲了下去。

    这只是个蜻蜓点水的、落在唇角的亲吻。

    只一触,那温凉柔软的感觉就让裴沐醒过神来。

    她惊觉自己做了什么,并为之头皮发麻。她几乎是立刻开始后悔,所以下一刻就抬起头。

    裴沐松开大祭司的衣襟——这时候她竟然才发现,原来他的衣服只是披着,并未系好。刚才他们一番交手,已经是让他松松披就的衣袍重新滑落。

    她太狼狈了,简直惊慌失措。

    “属下开个玩笑……”这玩笑能乱开吗?!

    “……属下先行告退!”

    裴沐后悔不迭、欲哭无泪,当下决定先溜为妙。

    她手忙脚乱地想从大祭司身上爬起来。

    冷不防,男人伸手抓住了她。

    顷刻间,天旋地转、天翻地覆。她只来得及睁大眼,还没来得及理好自己混乱的思绪,就看见漫天星星高悬天空,而他的目光也像旋转的星空,连带无数她来不及辨认也辨认不清的情感,一瞬间尽数朝她倾涌而下。

    ……他在吻她。

    当裴沐意识到这一点时,她已经无法挣脱。

    大祭司锢住她的手腕,捧着她的脸,简直像发怒一样地在吻她。

    这个吻深入又凶狠,宛如给出致命一击的凶猛野兽,狠狠叼住猎物的要害不放。他几次略略放松,只不过是为了让她喘口气,好迎接之后更长久的缠绕。

    裴沐在间隙里喊他:

    “大祭司!”

    “……大祭司!”

    “姜月章,姜月章你放开……!”

    但渐渐地,当这个漫长的亲吻变得柔和起来,如餍足的野兽俯卧在地、眯起昏昏的睡眼。

    裴沐也慢慢安静下来。她开始去回应他。

    四周安静至极,唯有风声悄然。万物沉静如梦;她也像在梦中。

    裴沐睁开眼,这时他刚刚用手指掠过她的眼角。

    他深灰色的长发垂在她身边,摇曳如他眼中的光影。

    “裴沐,我总是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他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

    他的声音听上去还是冷淡而克制,眉眼也还是冷得像冰,但在那双眼睛的深处……却有火在烧,如同能焚尽一切,包括他自身的骨血。

    “但如果你要我,就拿去。”他带着一种奇异的神情,深深地望着她。

    “所有我的一切,都给你。”

    她怔怔了很久。

    然后,她感觉自己整个人一点点地烧了起来,像有谁在她身体里放了一把火,烧得她快要飘起来了。

    裴沐忍不住地笑了。

    她说:“我们都是男子。”

    他问:“有何干系?”

    “我们不会有后代。”

    “我本就没有娶妻的打算。”他顿了顿,“我过去不曾遇见你。”

    她简直想笑出声。她想,这个人多可爱啊。他板着脸的样子,认真说话的样子,都多可爱啊。

    可是她一张口,眼睛却红了。

    她遮住眼睛,笑着呛了一声:“姜月章,都怪你。我太喜欢你了,喜欢得想哭了。”

    半晌,她感觉到他俯身过来,轻轻在她脸上一吻。

    “裴沐,”姜月章叹气般地说,“我只是不会哭。”

    ——但对你的心意,是相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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