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深浅的灰色,但他还是觉得,梨花果然很漂亮,很值得来看一看。
风经过梨花枝叶,带出细密的沙沙声;自然的乐音跌进人间的嘈杂,又被悲喜同存的声响掩盖。
那是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真的活着。活在这个人间,是真实的人,而身边也都是真实的人。
尤其是背着他的这一个。
“阿沐,”他说,“你说了这么久,去不去找杯水喝?”
她说:“好!”
背着他,立即去了旁边一户人家门口。他侧耳倾听,听见她笑嘻嘻地跟人套近乎、讨水喝,而人家对她的态度也很友善,将她真正当个小少年看待。
他们给了阿沐两杯水,其中一杯是给他的。
阿沐将他放下,悄悄揩了揩碗口,给他喂水,又小声说:“哥哥,我擦过了。你喝一口好不好?不然他们会伤心的……”
他向来爱干净,但那一天例外。
他端起碗,仰头一气全喝了。
阿沐发出了惊叹,她身后的人则发出了笑声。他们打趣她:“沐公子,那是谁,是你的小媳妇吗?”
他差点一口水呛着,咳了好半天。
阿沐一边给他顺气,一边淡定得出奇:“是啊。”
姜公子瞪着眼睛,虽然他根本看不清。
离开后,这孩子才不好意思地解释:“哥哥,说你是我媳妇,好解释得多。你看,你戴着帷帽呢。”
他只能无奈说:“知道了。”
并不以为意。
阿沐喝了水,立即又开始叽叽咕咕,精神百倍。他仔细听了,发现其实好多事她都说过类似的,原来民间也没有那么好玩。
但他还是一件事一件事地听,不时反问一句。他享受着这平淡的对话,比以往他享受恐惧要高兴得多;背心被太阳晒得暖,她的身上也很暖。
到了收市的时候,他们才往回走。街上清净许多。
“阿沐,”他思索许久,还是开了口,“你有没有什么想问我的?”
她顿了顿;“哥哥是指什么?”
“比如,我为什么脾气这么坏,生的病又总是不好,是个讨厌阴沉的残废,父亲却还肯忍着我。”他淡淡道。
阿沐停下脚步,声音绷紧,像起了怒气:“哥哥不是残废,哥哥也没有讨厌阴沉……哥哥就是生病了,很难受,才这样的!”
……傻子。
他摇摇头,却把她搂得更紧:“嗯。我小时候,三天两头就被大夫说活不过去,但每一次我都熬过去了。有一回我高热昏迷,半途醒来,听见父亲和姜夫人在外头吵架。”
“他们都以为我睡着,就算醒了也年纪太小、听不懂他们的话,所以说得毫无顾忌。但我听得懂。”
“我听他们说,原来当年母亲怀着我的时候,父亲在外面偷偷养了个小妇。那小妇的兄弟看我家是豪族,生了歹心。趁我母亲出门时,她兄弟绑了我母亲,冲父亲要赎金。”
“一番折腾后,母亲虽然人回来了,却惊吓之下小产,人也去了。那个被仓促生下来的婴孩,就是我。”
他叹了一声,有几分认真地为自己辩驳:“阿沐你看,我虽然的确是个天生的半瞎,却也并非无故体弱……”
他这个哥哥,如果可以选择,也并不希望成为一个不得不依靠着弟弟的无能之辈。
阿沐沉默了很久,再开口时,竟然带着浓浓的鼻音。
“哥哥,你不要难过,今后我会保护你。”她狠狠一抽鼻子,“谁敢绑你,我……我就宰了他!”
气势汹汹。
却让他笑出声。
“好。”他摸了摸这傻子的头,“我也想好了,我不能这样下去。我要有足够的力量,才能护着阿沐,否则……”
“否则?”
他笑着摇摇头,按下那一分幽暗的念头:否则,阿沐就会离他而去。如果他太弱,总有一天,这个前途无量、能温暖所有人的孩子,一定会离他而去。
他不想……配不上这孩子。
从那以后,他就努力起来。
从前他也努力,但只是心无旁骛地修习魂术,而从那之后,他开始在旁的杂事上用心。
姜月章惊讶地发现,原来只要他肯动动心思,那些什么朝堂、局势、勾心斗角、收拢人心……做起来毫无难度。他的身体是个残废,可脑子毕竟不是。
到十七岁时,他已经能正式介入姜家在朝堂的布局。
到了二十岁出头,他差不多将父亲架空了。
姜公子回过神,发觉自己虽然还是瘦得让人不满意,可至少个头上去了,相貌应当也不差。
他有时在外面参加集会,饮酒吟诗清谈,做些风雅的面子功夫,不知何时起就有了些诸如“芝兰玉树”的夸赞。
甚至,哪怕他是个残废,也有人上门试探,想将庶女许给他。
他心高气傲,一口回绝。庶女怎么行?
何况,他也并不想成亲。
那时他还说不上来有什么心思,就是单纯的不乐意给自己找个陌生人。他有了自己的力量,又有阿沐在,他还缺什么?
他坚持不成亲,虽然尚未过最晚婚龄,却也引起了旁人注意。有一次他去参加集会,就有自诩与他交好的人凑过来,和他套近乎。
那人披头散发,手里还搂着个美貌女子,一副“风流名士”的作风。
“姜公子,听说你家连汪家的女儿都拒绝了?”那人笑嘻嘻的,“看你身边连个貌美侍女都没有,是不是不知道滋味?来,我这个送你!”
对方豪爽地将怀里亲昵的女人推出来。
他更厌烦了,退后一步:“不必。”
“这么洁身自好?”那人也不恼,还是笑嘻嘻,悠悠一点不远处的树林,“你看,及时行乐嘛!知道滋味,就放不过了……如果不喜欢女人,男人也可以嘛。看那儿,那儿,都是男人。”
他醉醺醺地,摇头晃脑:“男人的滋味,也不错啊……”
“……荒谬!”
他收回注视树林的目光,怒斥一声,拂袖而走,甚至直接用袖风将那人推下了台阶,摔得他“呜呼”不已。
此后,人们就都说他清高自持、霁月光风。
唯有他自己知道……当他隐隐听见那座树林中的淫/靡之声时,一刹那间在他心头闪过的人影,还有无数滋长蔓生的扭曲场景……
是绝对不能说出口的。
绝对不能。
但不久,也有人给阿沐说亲了。
……竟然有人给阿沐说亲。
他震惊非常,这才后知后觉想起来,原来阿沐也十七岁了。
为什么他才意识到?
他思索了一下,发现……也许是因为,阿沐很久没长个子了。他这个弟弟,明明小时候个头蹿得很快,后面却没什么动静,现在就一直保持比他矮大半头的样子。
姜公子对此很高兴。看样子,阿沐不会比他高,也不会比他壮了。
至于成亲……
他问过。他真的问过阿沐。他也不是一开始就那么卑劣……真的。
“阿沐,你想不想成亲?”他试探道,“若你有成家立业的心思,哥哥就……”
就什么,为阿沐寻一房合适的妻子?似乎应该这样。可然后呢?然后……
阿沐成家立业,就要搬出去,和妻子一起住,将来说不定还会有孩子。这样一来,他的弟弟会逐渐不再关注他……至少,不会再只关注他一个人。
——不会再只看着他一个人?
这个念头令他心中一慌,竟然当场愣在原地。
那他怎么办?
忽然之间,曾经意外听见的羞耻声音、远远那模糊的动态图像……再一次惊鸿一现,令他心脏狂跳。
不,不,这是不对的。
他想错了,他什么都没有想。
他藏着双手,将手指在掌心攥得死紧,喉咙也紧绷着,便只能呆呆不语。
阿沐也像很是尴尬。
“哥哥,我能不能不娶亲?”她干笑几声,“我,我还小!而且我……我不想离开哥哥。娶亲有什么意思?不娶不娶。”
……太好了。他猛地松了一口气。但是他究竟在紧张什么?
明明是松了一口气,却又即刻生出新的怀疑。他装作不经意地问:“阿沐怎么有些慌张?莫不是喜欢上了什么人,却不敢说?没关系,哥哥替你去问。”
阿沐又干笑几声:“没有啊,我还是个孩子呢!”
嗯……
说得也是。
姜公子释然了:阿沐还是个孩子。
不错,因为他弟弟还小,所以他不放心他这么早成家立业。就是这么个缘故。
不过,如果说亲,都该看哪些条件?
那时,他已经习惯了事事考虑周全,不由盘算起来:家世,年纪,实力,相貌……
相貌?
姜公子心中忽地一颤,喃喃道:“对了,这么多年,我竟然还不知道你长什么样子。”
阿沐不解地“唔”了一声,却立刻凑近过来,努力将脸凑在他眼前:“那哥哥你仔细看看!”
“……离得太近也看不清。”
他无奈地将她推开,又顺手去摸她脸:“我摸一摸就知道了。”
她动了动,像有点不自在,他却没当回事,只专心摸着。
光滑细腻的肌肤。
额头饱满,往下是眉骨,还有毛茸茸的眉毛……长,细,整齐,飞扬。
眼睛……大,有点圆,眼尾是挑的,眼头有点尖尖的,想来会很可爱。睫毛很长,往上翘。
鼻子……
唇瓣……
好软。
他的指腹停在那柔润的地方。他有点惊奇地发现,这里还有些湿润,是阿沐刚刚喝了水,还是……
她动了动,像是想要别过头。那柔软的触感即将离他而去。
“……别动!”他喊道,声音却低,无来由地紧张。
她向来听话,就不动了。
他却更紧张,甚至悄悄吞咽了一下。为什么?不知道。
但他就是着魔一般地碰着那里,微微摩挲、勾勒形状,恋恋不舍地描摹,甚至想……
他猛地抽回手!
“……哥哥?”
“……我还有事!”
他慌张地站起来,后退一步,心脏跳得飞快,混杂着无数震惊、恐惧、难以置信,以及……
……以及,发自内心的欣喜。
就像当年他趴在她背上,第一次在琅琊城里看见雪白的梨花。他一直记得那模糊的华美,还有四周阳光的温度。
那是人类看见向往的、喜欢的事物时……本能的喜悦。
他退后,再退后。
“……哥哥小心台阶!”
然后摔下去。
他仰天倒在草地上,并未受伤,只是发呆。他看着模糊的蓝天和模糊的白云,身下是草地,耳边是她的声音。
怎么会这样?
他不可置信地问自己,一遍又一遍。
感觉错了吧。
就算是他这种人,就算是他,也只是很珍惜这个弟弟,并不是想要、想要……
想不想要?
想要什么?
有什么不同?
“……我回去休息一下。”
他被人搀扶着,第一次推开了阿沐的帮扶,往自己的房间落荒而逃。
他将自己埋在床褥里,希望睡一觉之后一切正常。等到明天,他就又是好哥哥,虽然他本性自私、脾气扭曲、内心充斥许多恶毒的想法……但唯独对阿沐,他是真的盼这个弟弟好的。
他是真的……
那个晚上,做了一个无法启齿的梦。
第一个夜晚。
第二个夜晚。
到了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
他开始注意一切和她有关的事。当她扶他时,她手指擦过的温度;耳边说话时,呼吸的传递;他装作体力不支,抱着她滚在地上,埋头时悄悄吻了她的脖颈——好想再往下,好想像梦里一样继续往下。
阿沐却只当他发病,对他更加温柔耐心。
……他这个兄长,真是当成了禽兽。
他终于不得不承认,原来他比自己想象的极限更恶毒。
……他明明已经得到了太阳,竟然还想玷污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