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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州城外,断壁残垣,千里沃野,荒无人烟。
正如杜甫《北征》诗云:“靡靡逾阡陌,人烟眇萧瑟”、“夜深经战场,寒月照白骨”。
颜真卿叹道:“大唐立国一百三十余年来,从未发生过大规模的战争。承平太久,大家都有一种和平优越感,无法想象战乱的痛苦。
即使我们从卷册中了解到战争的残酷,但依然是隔岸观火,没有切肤之痛。
书中记载的那些战火纷飞、枪林箭雨、流血漂橹的战争场面,越是惨烈就越是血色浪漫,让年少时的我们无比亢奋,甚至向往有一天能投笔从戎,征战沙场,渴饮匈奴血肉。
哪怕壮烈捐躯,马革裹尸,只要能荣耀家族,名垂青史也在所不惜。
直到亲历战争,才知战争血腥惨烈,毫无浪漫可言。战乱像一台巨大的绞肉磨碾,几乎将天下人都碾成血肉碎末,让每一个人,都经历一次家破人亡的惨剧,沦陷在一场醒不过来的噩梦里。连太上皇自己也不例外。”
白复冷冷一笑,道:“这一切不都是他自找的吗?若不是他贬斥张九龄等贤相,陷害王忠嗣等名将,重用李林甫、杨国忠、安禄山这些奸佞,大好盛唐又怎会变成今日模样?
他在华清池泡汤销魂时,可曾想过天下百姓的疾苦?”
颜真卿默然良久,长叹一声道:“安禄山之叛,兵连祸结,生灵涂炭,山河破碎。这场浩劫,太上皇难辞其咎。雄才大略的一世英名,恐怕毁于一旦。”
白复欲说还休,思量再三,还是没忍住,问道:“大人,恕我直言。这场大难,颜氏一门三十余口死于乱军刀下,包括您赞誉为‘宗庙瑚琏,阶庭兰玉’的爱侄颜季明。
若说战乱期间,朝廷百官所经历的个人伤痛,恐怕难有一人敌得过您。
我斗胆问一句,这个被众多妃嫔和佞臣阉宦所簇拥着的昔日皇帝,是否值得您去效忠?”
白复话锋如利剑,字字见血。
颜真卿眺望远方,徐徐道:“我颜真卿虽然驽钝,却不愚忠迂腐。
白少侠,你可知我颜氏先祖为何人?”
白复赶忙抱拳施礼,道:“黄门大人创作《颜氏家训》,开千古家训之先河。我在幼时,便敬仰先祖大名。”
颜真卿肃然道:“这是我颜氏十三世祖。我颜氏的一世祖是孔门七十二贤之首——复圣颜子。”
白复闻之,赶忙甩镫下马,整肃衣冠,向昔日鲁国方向,深躬一礼。
复圣颜回是孔子最得意的弟子,天下谁人不识!
“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不迁怒,不贰过”,德行学问,名传千古。
……
颜真卿见白复这名道家弟子,竟然如此谨遵儒家礼法,不仅格外欣慰。
颜真卿点点头,道:“孔子云:‘仁者,爱人。’
仁,不仅指忠君和孝敬父母,亦指爱百姓,爱天下苍生。儒门讲仁、义、道、德,不是宣扬愚忠,而是讲天地大爱。
在儒门弟子看来,礼崩乐坏的时刻,拯救天下的利器,是‘道’,是仁、义、道、德!
所以,一代一代的儒门弟子从孝亲敬老、兴家乐业,走上济世救民、匡扶天下的道路。
一场战乱,让我颜氏一脉家破人亡,险遭灭族。但我颜真卿只有悲愤,从未后悔过半分。若让我重新选择,我依然会这样抉择。
我信仰的‘道’,安禄山之流一生也不会明白。他们只懂‘欲’和‘利’。
在信仰面前,安禄山的高官厚禄,荣华富贵,一文不值。
这不仅仅是我个人的人生选择,也是我们颜氏,整个家族的选择。总有些东西,需要我们这些人坚守。
这世上大部分东西都会灰飞烟灭,随时光逝去,也定有些东西将会留下,化作永恒,根植于我们的血脉。
这就是我们颜氏一门的家训。”
白复听罢,思量良久。
白复向颜真卿深深一揖,道:“多谢大人,小子受教!定当铭记于心!”
……
蒲州城外,十里长亭,一老一少,把盏道别。
颜真卿从背囊中取出两卷帛书,递给白复,道:“千里送君,终须一别。
这两部书,一部是《论语》、一部是《颜氏家训》,皆是我这两日用正楷写下。望小友闲暇时,多行练习。用笔在心,心正则笔正!
书道武道,殊途同归。一个人的境界在哪个高度,他的成就也会到达同样的高度。”
……
古道西风,尘烟瘦马。
颜真卿风满襟袖,须发猎猎,有如风中的一棵枯藤老树。
望着颜真卿渐行渐远的背影,白复由衷敬佩,心道:“置身这不完美的世间,心里守护着一个完美的法度,一笔一画地把它写出来,这就是清臣大人啦!”
白复一拉马缰,掉转马头。唿哨发出,胯下虎类豹一声嘶鸣,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