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听着沈众普同其余几个臣子说话,手中却翻着那一份郭保吉递上来的奏疏,一时心中也有些犹豫。
方才说话的一个是度支司,一个盐铁司,都是管钱的。
一旦要做什么事情,譬如打仗、修堤、挖渠,三司都会跳出来,最好这样也不要做,那样也不要做才省钱,并不稀奇。
可他看着这一份折子,着实有些心动,便道:“按郭保吉所言,此次修筑圩田,如若顺利,能得田千顷,另有蒲、菇、桑、麻之属,少则二十万钱,多则四十万钱……”
周承佑话才说完,下头便有人持笏上前,拦道:“殿下,此话不过空口妄言罢了,郭保吉此人将门出身,胸无点墨,也不曾管过水利之事,不知听得谁人胡言乱语,为图争功,便在此处乱行乱为起来,却不想水利乃是民生大计,其中多有要害之处,并非外行人能随意指手画脚——他不曾跟过半点圩田之事,甫一上来,就造百里圩田,岂不是拿朝中财计、一路百姓膏脂做玩笑?!”
周承佑听得越发犹豫。
今次众人所言,其实并非没有道理。
郭保吉转官以来,除却提出了民间私下印刻天子手书、重臣奏疏之弊,其实在任上并无什么功劳,其人从前也不曾任过亲民官,虽然在边境也有过带兵屯田之举,可效果并不怎么好。
他先前看着郭保吉递上来的奏折,觉得其中说得十分有道理:圩田能解决江南人稠地少的困境,也能增添赋税,还能减少洪涝,乃是上好的水利之法。
可眼下听得朝中这些人在此处争执,又觉得众人说的,也很有道理。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究竟该听谁的?
周承佑不说话,却不代表下头的人也不说话。
都水监平日里并没什么存在感,可一听得提起水利之事,立时就有人站得出来,附和道:“正是,殿下,宣州圩田早有史可循,可数百年来,修了又毁,毁了再修,不仅劳民伤财,还危害沿岸百姓性命,须知宣州治的圩田乃是环江而设,长江年年泛洪,一年大年,一年小年,泛洪之后,必有泥沙淤积,积累于荆山以南,成扇状,若是遇得大洪之年,洪水没过沉积之扇,水退之后,剩在低处的水便成湖泊,能养圩田。”
“眼下两岸累沙年年淤积,并无什么高低之分,自然会把圩田冲垮……”
那人感慨激昂,言陈厉害,把那宣州圩田贬低得一文不值,一面说,一面还对江南西路地势、地理、水文娓娓道来,听来很有说服力。
有反对的,自然也有赞同的。
枢密院中便有人站了出来,反驳道:“虽有问题,可郭保吉奏章之中已是说得清楚,从那圩田、堤坝设立图绘,到应对之法,俱是清清楚楚,诸位所说,并不是不作为的理由——难道蛮子年年来抢掠边境,我们年年反击都有死伤,就不去打了?这修圩田也是一般!”
另有人则是冷哼道:“下官知道曹节度从前同那郭保吉交情甚厚,只是在这垂拱殿中,朝堂之上,又是商议公事,还是私是私,公是公,不要因私废公罢?”
一棒子把给郭保吉说话的人敲死了。
众人吵了一上午,反对的声音大,赞同的声音小,周承佑听得脑壳疼,只好挥退众臣,打算延后再议,自己拿着那江南西路递上来的奏章细细推敲起来。
他在此处看了半日,边上的黄门便凑了上来,问道:“殿下,该用膳了……”
周承佑这才醒过神来,转头看一眼角落处的漏刻,见得时辰早已晚了小半个时辰,蓦地一惊,问道:“陛下那一处可是有什么消息?”
那黄门正要说话,外头就来了一人道:“殿下,陛下醒了……”
周承佑半点不敢耽搁,立时站了起来,当头往外边走,一边走一边急急问来人话。
来的那黄门小跑着跟着上去,却是一问三不知,只晓得天子周弘殷醒了。
周承佑急得不行,一路跑去的福宁宫。
到得宫中的时候,天子周弘殷正靠在床榻上。
比起两个月前,他的脸圆润了不少,仿佛填了不少肉一般,可那肉看上去十分不同于寻常,与其说是肉,倒更像浮肿,两只眼睛也发鼓得厉害。
周承佑到得御榻之前,先行了礼,复才同周弘殷问安,也不敢多问什么,只小心立在一边。
两个月来,周弘殷吃了星云大和尚给的丹药,又佐以其人教授的小呼吸吐纳之法,果然身体越发强健,有时候甚至可以夜御数女。
半个月前,后宫中一个曾经被幸过的宫女被诊出有了身孕,消息一出,天子龙心大悦,然则不知道是高兴过了头,还是其他原因,次日一早,周弘殷一觉不起,御医急急施了针,过了足足半个时辰,才把他给扎醒了。
自此之后,仿佛被打开了什么机关似的,天子便时常一睡不醒。
御医看了不知多少次,都束手无策,那星云大和尚也时常过来,却说这是心生之魔,只要每日打坐,便能熬过去。
周弘殷深以为然,果然日日打坐,只不知为何,那“心魔”却愈盛,叫他睡觉的时间越来越长不说,平日里也更为喜怒无常,暴躁多疑起来。
周承佑挨过几次责罚,就不敢胡乱说话,此时站在一旁,也不敢细细问安,更不敢去找御医,只等着父亲吩咐。
周弘殷眯着眼睛,过了好一会才问道:“我听得人说那郭保吉想要修宣州圩田,你是怎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