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手撑住额头,她不开口,蔡廷初也不便相询,唯有天花板上的黄铜风扇重复着细微的“吱呀”声响,夕阳一坠入山,金红的霞光亦凝成了暗紫,顾婉凝再抬头时,面上只有沉静:“我给你的那封信呢?”
蔡廷初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封口的档案袋,撕开封条,把信抽出来递给顾婉凝,她接在手里,轻声道:“借你的火机用一用。”
转眼间,火舌就将那信吞噬殆尽了。
沣南的夜晚比白日里更热闹,街边的小吃摊档一铺接着一铺,像河岸上彼此掩映的芭蕉叶,各有各的主顾。沙河粉、马蹄糕、烧卖、炒螺、腐竹糖水……咸咸甜甜的食物香气混杂在潮热的夏夜里,伴着绵软南音,叫人心也变得糯糯。蔡廷初陪着顾婉凝在路边吃了一碗杨枝甘露,才慢慢往车站的方向走。
洒过水的石板路青黑漉漉,几个短衫长裙踩着宽口皮鞋的女孩子从他们身旁经过,扬起一串笑声,顾婉凝回眸一盼,转过脸来,夜色中犹见一弯浅笑。这几日,她笑容绝少,更没有什么欢欣的神色,此时不自觉的一点笑靥像是曳风初开的珍珠梅,色如珠贝,花似江梅,袅袅一枝,偏消得炎炎长夏。蔡廷初慌忙错开自己的目光,脸却已红了,心底一边暗自惭愧,一边庆幸好在是晚上。
这时,近旁突兀地飘出几句江宁小调,只是唱曲的人却分明是北地口音:“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高楼饮美酒,几家流落在街头?”
他侧目看时,原来是个衣衫褴褛的老者并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手里一把缺了弦的胡琴声音沙哑,那女孩子身上的衣裳也污糟得看不出颜色,手里捧着只破边的瓷碗低头清唱。虽然有个沿街卖唱的意思,却连个卖唱的“体面”都没有。况且,沣南这里哪儿会有人爱听这个?果然,那碗里只丢着三枚铜元,也不知道是不是他们自己放进去的。
蔡廷初看着也觉得可怜,便摸了两个银洋出来,搁在那女孩子碗里,还未及走开,只见那女孩子“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也不抬头,只是一迭声地说道:“谢谢先生,谢谢先生!”连那拉琴的老者也收了胡琴伏在地上,喏喏道谢。
蔡廷初不料竟引了他们这么大的动静,反而觉得有些尴尬,赶忙将那卖唱的老少二人劝起来,三言两语就打听出了一段飘零故事。原来这爷孙俩是松阳人,为避战祸舍业抛家逃难到关内,一路南下到沣南来投亲,谁知亲戚没找到,盘缠又遭人骗了个精光,百般无奈只有试着在街上卖唱。今天运气不好,大半天下来也才有人撂下两枚铜元,要不是碰上蔡廷初这样的“大手笔”,连夜饭都吃不上了。蔡廷初听着,又掏出五块钱来塞给他们,回头去看顾婉凝,却见她只是凝神望着那女孩子,眉宇间竟是一片哀戚之色,蔡廷初疑道:“顾小姐,怎么了?”
顾婉凝摇了摇头:“没什么,我想起来一个朋友。”
蔡廷初也不便多问,两人走出几步,只听身后的胡琴又响了起来:“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妻同罗帐,几个飘零在外头?”
蔡廷初见灯光闪过,映出她眼眶微红,只好模糊地劝道:“打起仗来,这样的事情总是难免,小姐也不必太挂心。”却见顾婉凝螓首低垂,依稀点了点头,幽幽低叹了一句:“石壕村里夫妻别,泪比长生殿上多。”
婉凝回到皬山,连逼带吓暂且稳住了那两个被蔡廷初关了几日的侍从,再转回头来看一一的时候,小家伙已经睡着了,手里捏着前些日子她学着缝起来的布偶熊——这些事情她不拿手,塞进棉花撑起来才发觉那熊脸是歪的,可一一却很喜欢,为了这个还跟叶喆吵了一架。
起因大概是叶喆评价这只“熊”长得像猪:“是不是因为你属猪,你妈就给你缝了个猪啊?”一一许是觉得自己的心爱之物被侮辱了,立刻反击道:“你才属猪呢!”叶喆挠了挠头:“我是属猪啊,你不是也属猪吗?”一一愣了愣:“你长得才像猪呢!”于是,两个人就在“你像猪!”“你才像猪!”“我不像,你像。”的纠结中,硬是熬了两天都没说话。
顾婉凝想着,静静一笑,在一一脸上接连亲了两下,一时没有困意,便去翻这几日积起来的信件,才看到第二封,脸色突然一变,手按在信纸上,咬紧了唇也没能忍住眼泪。
信是董倩从燕平寄来的,从墨水和笔迹能看出是写了几次才写完,而她要说的事情,其实只有一件:汤克秦在松阳摔了飞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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