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扔上来啊,怎么会有人摔出去呢?然而就在那人将要落地之时,突然有连串爆响,腾起浓烈的烟火,他周围的扶桑人瞬间血肉横飞,距离稍远没被炸死的也呆了一样,炸过之后才恍然卧倒在地上,不敢站起来。
霍仲祺厉声喝道:“怎么回事?!”
只听那个通信兵上气不接下气,一边哭一边答:“我们排长……我们排长爬出去了。”
头天晚上跟他们一道儿过来的那排长在路上就受了伤,身上中枪,一只膝盖被打得粉碎,没有医官,没有药,只能等……等着活,等着死。等到不愿再等,绑了两捆手榴弹在身上,爬上窗台栽了下去。
霍仲祺没有回头,手里的步枪奇稳,冷漠的枪声点在还活着的人身上,一朵一朵血花融在还未散去的血雾中,映红了他的眼。
从未有过的宁静让这个午后显得格外漫长,他们来的时候能凑出一个排,现在就剩下六个人了,除了那个守着电话的通信兵,没有一个是完好的。子弹咬在肉里火辣辣地疼,血流得他都想自己舔一口,马腾龇牙咧嘴地冲着霍仲祺笑了笑:“还没动静,这些狗东西不会也死绝了吧?”他没留意到自己那个“也”字用得有多绝望,他只希望他们现在来,趁着他还能动。
霍仲祺坐在墙角,军装上洇满了血,一层一层深深浅浅叠上去,辨不出伤口,他摘了钢盔撂在一边:“我猜——他们要打炮。”一笑悠然,仿佛依旧是当年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五陵年少。
“娘的!”马腾啐了一口,不再作声。
正在这时,那个小通信兵突然跑上来:
“团座,团座!接进来一个绥江行营的电话,找阵地指挥官!问有没有一个姓霍的团长。”
霍仲祺欠了欠身,一下子没能站起来,马腾眉毛一竖:“小王八蛋!把电话机拖过来!”
听筒里传来“滋滋”的噪声,霍仲祺拿听筒的手有些迟疑:“长官,二十六师炮兵团团长霍仲祺向您报告。”电话那头的声音异常坚稳:“我是虞浩霆,报告你的方位。”
他忍了又忍,喉头像被堵住了一样,一痕泪水飞快地滑落下来:
“四哥……”
“四哥……”电话那头的声音微微颤抖,他攥住听筒的手指节发白,声音却依然沉笃:“我是虞浩霆,报告你的方位。”
“报告长官,我们在美华银行栈库,坐标大约是123.38E,41.8N。”
“我现在命令你们隐蔽待援,重复一遍,隐蔽待援。这是军令!听清楚没有?”
“四哥,我对不起你。婉凝……”炮弹尖锐的呼啸破空而来,霍仲祺猛然在脸上擦了一把,死命咬了咬唇,“她……那天在南园,她只以为……她只以为我是你。”
巨大的轰鸣声震耳欲聋,空气蒸腾着热浪,电话里没了声音,抛下听筒,霍仲祺靠着墙慢慢站起身,又去摸枪:“在这儿死,还是再出去找找便宜?”
马腾也从地上撑了起来:“团座,您去哪儿我去哪儿。”
他伏在用敌军尸首垒起的掩体上,向硝烟中的人影开枪。
这是最后一次了吧?
这几年,他运气太好,他这才知道,给自己一个合理的死法也并不是那么容易。
那天晚上,第一颗弹片穿过他的身体,瞬间撕裂的痛楚反而让他心里一阵轻松,可旋即却又难过起来,原来子弹射进身体是这样的感觉。他想起那年在广宁,他眼睁睁地看着一朵血花在她身上绽开,她那样娇,她怎么受得了?
这次真的就是最后一次了吧?
失去意识的那一刻,他依稀听见马腾常哼的那支小调:
“旮梁梁上站一个俏妹妹,
你勾走了哥哥的命魂魂。
山丹丹开花满哇哇红,
红不过妹妹你的红嘴唇。
……
是谁呀留下个人爱人,
是谁呀留下个人想人。
你让哥哥等你到啥时候?
交上个心来看下个你,
舍得下性命舍不下你。”
他突然有一丝后悔,却又觉得安静。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巨大轰鸣声过后,电话那边再也没了声音,虞浩霆犹自握着听筒,凛冽的目光恸意鲜明:“现在沈州推进最深的是谁?”
林芝维忙道:“三十师。”
虞浩霆缓缓放开电话,每一个字都咬得重如千钧:“告诉杨云枫,小霍在城里。”
沈州是北地的交通和通信枢纽,一旦失守,就洞穿了绥江防线。燕沈之间的铁路若落在扶桑人手里,燕平无险可据,国内战局就会糜烂。所以,必须咬死。杨云枫的部队驰援沈州,星夜行军,占了一个“快”字,可到了现在这个份儿上,想再进一尺一寸都得用人命来填。
“告诉杨云枫,小霍在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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