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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辰过后, 江南混乱的局面逐渐明朗。金陵、杭州的知府在宴会上的表现, 已经坐实容家江南第一的地位, 毫无疑问, 只要容韵不出意外, 未来的江南将是容家天下。吴家、房家带女儿出席却受冷遇的消息, 也传遍各城, 受两家启发, 托媒、保媒的世家蜂拥而至,差点踏破容家门槛。
奇怪的是, 登门的媒人不下三十, 居然一家都没有被拒绝, 全说家主年纪尚轻, 还要再看看。
“再看看”三个字实在意味深长——若是婉拒,完全可以说近几年暂不考虑, 定个时限出来,叫人歇了心思。“再看看”就不一样了, 可以是对人生规划的再看看,也可以是对各家的小姐再看看。
吴、容两家知道后, 也顾不得矜持,急忙催促先前说好的媒人登门, 果然得到了一样的待遇。
一时间, 容家少爷有意娶亲的传言不胫而走,闹得满城风雨。大街小巷,秦楼楚馆, 处处热议。
只有一个地方对此事只字不提——
容家。
容韵生辰过后,他就经常在外游荡,到晚上才回去,自然知道外面流传的消息。说不好奇,那是骗人的。可是,那夜之后,他与容韵之间仿佛多了一层看不见却摸得到的薄冰。
说话时,薄冰竖在中间,彼此都能感受到寒意,却不敢触碰,生怕碰碎了。
相处时,薄冰铺在脚下,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
这种压抑的气氛,陈致只在南齐朝廷感受过,没想到一大把年纪当了仙人,还要看自己徒弟的脸色。
谭倏见两人关系僵硬,特意带了酒来看他。
陈致邀他上屋顶小坐。
正是夕阳西下,余晖漫天。
粉的、橘的、紫的、红的彩云如斑斓的锦缎,遮住了大半壁的天空,只留下东方一小块的浅灰白。
可陈致此时的心情,就如那块浅灰白,无论世界多么绚丽多姿,都与他无关。
谭倏见他一口气喝掉自己了半瓶酒,忙将酒瓶抢回来:“这是绍兴花雕,从我爹床底下偷的,我都还没有喝呢,你可不能一口气喝完。”他低头啜了一小口,满足地叹气,扭头见陈致一声不吭地盯着自己,眼神复杂而忧郁,心里不禁有些发毛,只好将酒瓶送回去,“你这么想喝就直接说,这么看着我,我挺……挺不好意思的。”
陈致接过酒瓶,却没有马上喝:“你与林老爷相处得很好。”
谭倏说:“一世父子,难得有缘。凡人不是有句话吗?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他轻叹道,“既然人非草木,怎知草木无情?”
陈致感慨地点点头,忽而凑过去,有些不好意思地问:“我一直没有问你,你是怎么修炼成精的?那个,若是给昙花浇仙水,它会不会像你一样修炼成人啊?”
谭倏被难住了,仔细地想了会儿说:“我也不知道。我生出灵识之后,就学会了吸收日月精华,吸收了数千年,有一天突然就觉得浑身发热,体内的灵力好像要从身体里冲出来,难受得紧。我以前见凡人难受时,会躺在地上打滚,便想学着人的动作打滚,谁知道突然就变成了人。”
陈致一听生出灵识之后还要吸收数千年的日月精华就歇了气:“看来,我这辈子都看不到昙花开花了。”
谭倏脸微微一红:“你看昙花开花做什么?”
陈致说:“难道你看不出我是个护花人吗?”
谭倏两只手在胸前扭了扭,突然抢过陈致手里的酒瓶,狠狠地喝了一口,说:“给你看也可以。”不等陈致高兴,就羞涩地说,“结成仙侣之后就可以看了。”
“……啊!”
饱受惊吓的陈致一时没坐稳,脚下一滑,从屋顶上摔了下来。
对一个神仙来说,从屋顶摔落实在不算大事,毕竟,当初他从天上摔下来,也只是“啪叽”一声,落地的形状比鸟屎还要完整。偏偏,他落地的时候,有不少的围观者。
容韵带队,身后跟着杭州知府等大人……这就很不好做手脚了。
于是,他只能舞动四肢,在空中虚划了两下,再度“啪叽”一声落在地上。
“师父!”
悲呼声由远而近。
陈致刚想吐口血应应景,后背就被踩了一下,虽然对方很快收回了脚,但脚印在哪里,任谁也赖不了。
容韵惶急之中,也不管形象了,直接跪在地上去扶陈致。
陈致说:“刚才谁踩我?”
容韵面色有一瞬间的空白。
陈致说:“是不是你?”
容韵见他神志清醒,面色红润,似乎没有大碍,总算恢复神智,扭头看其他人,冲他们使眼色。
王知府在内的众客齐齐后退一步,表示自己离案发现场很远,鞭长莫及。
陈致慢慢地坐起来,解开腰带,脱下外袍,容韵大惊,问他干什么。陈致将袍子上的脚印放在膝盖上,抓起容韵的鞋子在上面比了比,然后对他怒目而视。
容韵尴尬道:“我见师父从上面摔下来,一时情急冲过来,没有刹住脚……”
陈致控诉:“老腰都快被踩断了!”
容韵忙道:“不管师父发生什么事,弟子都会不离不弃。”
陈致盯着他了会儿,突然用力地敲了他一个爆栗子:“为师不需要你不离不弃,只希望你乖乖听话,不要胡说八道就好了。”
容韵知道,这是他递了个梯子过来,想要将生辰那夜发生的事情一页翻过。
人生不是水,不可能风过无痕。但人擅长掩藏,无论是感情还是记忆,只要想自欺欺人,就能自欺欺人。
他不想自欺欺人,就只能欺骗师父。
挂起娴熟的笑容,他揉了揉被敲过的位置,乖顺地低头:“我以后都听师父的。”
反正,听与做是两回事。
陈致被人用铺上褥子的门板抬回房间。
几个大夫会诊,都说他并无大碍之后,容韵还不放心,把人压在床上,说是十天半月的不能下床,要静养观察。
好不容易轰走了“小管家公”,谭倏从窗户跳进来,羞涩地问候:“你没事吧?”
陈致没好气地说:“你觉得我会有什么事?”
谭倏说:“众目睽睽之下,吃个狗□□,心里一定很难过。怎么会没事?”
……
你不说的时候,我心里也没有那么难过!
陈致觉得胸口郁闷得喘不过气来,可能被气出了内伤。
谭倏说:“我和你喝酒的事,你不要告诉容韵。”
陈致说:“怕他以为是你把我踹下来的吗?”
“他不喜欢我们走得太近。”
陈致愣了下。
谭倏说:“我投靠容家的时候,他就暗示过我。”
陈致说:“怎么暗示?”
谭倏学着容韵的口气说:“虽然你是我师父的朋友,我也公私分明,会一视同仁,但是,你与师父走得太近,引来闲言碎语,总归不好。”
陈致:“……”小狐狸,挑拨他们的友谊还说得那么冠冕堂皇。
谭倏说:“我觉得他说得也很有道理。我们走得太近,万一被人怀疑是一伙,不利于行动。说不定以后,就要分到两个阵营,互相对立了呢。”
就是怕他“露出了陈悲离的真面目后”,被容韵厌恶,连累他吧?
不过,按照他现在与容韵的关系,被厌恶的可能性极低。
陈致叹了口气,发现下山之后,自己就有些迷失方向。
他原本的任务是令容韵厌恶断袖,从而开启西攻陈轩襄、北伐王之喜的帝王之路。但是经过这段时间的了解,容韵与陈轩襄的恩怨绝不是简单地建立在对方是不是断袖上,自己不必死咬着这点不放。以面前的局面,只要容韵继续往下走,与西南王的争斗已成必然。等他拿下了两广,他与北方就是两雄相争的格局,对方是不是圈养幼童,根本不重要。
所以……
自己的存在对任务来说,不但不是助力,反而可能变成阻力。
陈致被结论惊呆了。
他问谭倏:“陈悲离早逝,会对任务产生什么不良后果吗?”
谭倏吓了一跳:“你摔到哪里了?为什么要早逝?”
陈致用被子盖住自己的下半身,没好气地说:“我喝酒喝不出一柱擎天,就算摔个狗□□,那里也很安全!”
谭倏羞涩地低头:“我不是这个意思。”
陈致:“……”不是这个意思为什么不好意思?
谭倏说:“其实,你不必时时刻刻将任务当做任务。你是凡人飞升,难道不怀念人间盛景吗?我觉得很有趣呢。”
有趣……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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