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
沈如钧的身份现下来讲实在很敏感。他是抗日将领太太的亲哥哥,又是人人恨而诛之的卖国贼;他是全天津,工人待遇最好工厂的老板,也是众多与日合作资产家中的一员,他为人时好时坏,始终徘徊在善恶的边缘,飘忽不定,令人捉摸不透。
欧阳青性情刚直不阿,弄不透这些弯弯绕绕。总觉得七年前,他和沈如钧念书那会儿,是此生最好的时光。
军校里按实力说话,欧阳青天赋秉然,门门试炼都名列前茅,似乎天生就是做将领的料。沈如钧则烂泥扶不上墙,却也因着家境好的关系,为人大方,又常常帮持欧阳青,一来二去,两人就成了挚友。
一个月少有的几天假期,沈如钧常常邀他去沈家做客。知道了欧阳青倾慕自家妹子,每回他们去骑马时,沈如钧就还会把沈盈也叫上。
他似乎从来都不曾因为欧阳青的出身而瞧不起他,这在世家出身的少爷中实属罕见。
他们常去骑马的一个地方,是沈家后面的小山坡。那里少有人来,地势也平坦,可供他们肆意策马飞奔。尤其到了暮色西沉时,一轮金灿灿的巨大落日映满人的瞳孔,四处云彩皆被烧得火红。山坡下的青瓦白墙,袅袅而起的人家炊火,都能尽收眼底,那种扑面而来的震撼感非言语能够形容。
那幅景象其实和国内的情况很相似,既美得令人眷念沉迷,无形中也透着万分苍凉。
他们都彼此不说话,沉默地想着各自的心事。
“欧阳,”有一回下山的路上,沈如钧突然小声叫住欧阳青,又示意他不要惊动前面的沈盈:“你愿意照顾小妹一辈子么?”
欧阳青霎时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话问得一懵,从前沈如钧虽早就知道这事,却从未挑明。欧阳青看着他少有认真的神色,心下一凛,同样严肃地答道:“当然,哪一日我死了,也定当护盈妹周全。”
沈如钧微微一笑:“你可要记得今日说过的话。”
欧阳青觉得这话说的就跟托孤似的,不由又补充道:“你呢,你是她哥,有你和我还怕照顾不好盈妹么?”
“人有自知之明也是中华民族的一种美德,”沈如钧一哂,自嘲地说:“自古无用是书生!”
听这话欧阳青才想起来,沈如钧的文章写得极好。原本沈家是准备送他去北平念书的,后不知怎么,他非要投笔从戎,来军校上学。
可有些东西,偏生就是无法靠后天努力来弥补的。
沈如钧随意散漫地骑在马上,眼睛却痴望着山下的人间烟火。良久,他转过头,长长地叹了口气,对欧阳青道:“你说,这盛世天下真的会来么?”
这句话如果被别人听到,或许会被扣上“扰乱民心,妄肆论政”的帽子,可此时此刻,欧阳青心中只陡然升起一阵肃穆和敬畏。他沉吟片刻,认真地望着沈如钧的眼睛说:“会的,如钧,你信我,战争总有平息的一天。”
沈如钧弯眼一笑,伸过手来于他紧紧相握:“好!那等天下太平的那天,若咱们兄弟还能相聚,再来一同骑马,共看这锦绣河山!”
只可惜昔日誓言犹在耳畔,现却已经物是人非。
家国之大,天地苍凉。
(四)
没过几天便是七夕,虽然已经是沦陷区,街道各处还是热闹非凡。因为沈如钧的事,即便沈盈没有提起过,欧阳青也看得出来她这几天一直不高兴,就趁着节庆拉她上街看花灯。
还未等到华灯初上,花市便已经灯多如昼。穿过缭乱人眼的各色华灯,欧阳青牵着她往石桥上走。桥下河水悠悠,在月光下泛起粼粼波光,漂浮的河灯从远处转过来,撞散水中明月的倒影。
“盈妹,你我相识已经七年了。”欧阳青含笑看她,月光下他坚毅的眼睛泛着柔和的光,彷如一头细嗅蔷薇的猛虎。
沈盈抿起唇瞪他,嗔道:“盈妹盈妹,都是欧阳太太了,怎么还这个叫法?”
欧阳青伸臂将她揽入怀中,低声道:“改不过来了,就这么叫着吧……”他将下巴抵在沈盈额头上,闭上眼:“能在这乱世之中,护你一世安好,我欧阳青也不枉此生了……”
沈盈回想起当初嫁给欧阳青时,他才刚从军校里毕业,没有军功,没有官职,除了颗真心一穷二白。家里人一致反对,唯一站在她这边的只有沈如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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