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能阻止他的决定。
舒知行叮嘱道:“你今晚再劝劝你爹娘,劝劝齐汀,务必把金谷与齐汀的婚事定下。”
“好。”齐媛表面上应着,但她会劝说齐汀成为福国公主的驸马。
舒知行隐隐一笑,阔步的走出屋,走向凉亭下的景茂庭,唤道:“茂庭。”
景茂庭起身。
舒知行商量道:“你所居的院落视野较好,是否能收拾出一间空屋,让福国公主暂住两日?”
景茂庭道:“不能。”
“实在无法通融?”
“对。”
舒知行暗喜,他太清楚景茂庭的为人,依然用商量的口吻道:“通融一次吧,她已经在你的屋中住下了。”
果不其然,景茂庭得知福国公主擅自进入他的往处后,面露不悦,脚下生风的前去一探究竟,转眼就出了竹林别院。
“茂庭。”舒知行喊着,自然而然的跟了去。
齐汀抚了抚额,笑着叹息,太子殿下这是故意挑起事端呀。
世人皆道是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而苏杭的奇丽景色,皆浓缩于三公主的府邸。三公主的府邸坐落在京城的东南,占地一百亩,集奇花珍木、叠石理水、亭榭廊阁之大成,素雅而富丽。
三公主府的东南隅,有一颗千年的古海棠树,树姿优美,花朵繁茂。有一位少女湛然常寂的站在海棠树下,她身着一袭艳红色的襦裙,容貌艳丽,整个人洋溢着与生俱来的清冷气质,空灵的就像是水墨画中人。她就是名动天下的三公主舒知茵,荣妃所生。
阵阵清风徐来,落英缤纷,舒知茵在耐心的等待着傍晚时分进宫向父皇请旨赐婚。
皎洁的眼波一转,见贴身婢女如锦还在偷偷的流眼泪,舒知茵声音柔和的道:“已经有落了一地的花瓣那么久了,你是打算哭多久?”
“公主殿下。”如锦连忙擦干眼泪。
“你在哭什么?”舒知茵诧异的瞧着她脸上的泪痕,她平日里可爱娇俏,从不曾落过泪。
如锦咬了咬唇,带着哭腔道:“金谷公主两个时辰前离府时,顺手带走了一个木龙。那金丝楠木雕的十二生肖,可是今日清晨您的及笄大礼上的御赐之物。”
舒知茵的唇角绽出浅浅笑意,漫不经心的道:“这有什么好哭的,把余下的十一个给她送去,告诉她十二生肖摆成一排才更妙。”
如锦的眼眶泛红,说道:“她还带走了您及笄大礼上的簪子。”
舒知茵道:“那簪子太过花哨,我不喜配戴,交给她收藏也无妨。”
“她还摔碎了皇后娘娘赏赐的玉如意。”
“拼在一起给她送去。”
金谷公主是皇后所生的嫡公主,出了名的温婉贤淑。然而,她每次来府,总是颐指气使的带走些贵重的东西。她今日气势汹汹的前来府中大闹,只因她觉得这场及笄大礼比她去年的及笄大礼隆重。忽想到她昨日竟……,真是欺人太盛,如锦的眼泪忍不住又流了出来。
舒知茵轻轻的蹙眉,道:“区区小事,不值得流泪。莫再哭了,稍后跟我进宫请旨赐婚。”
如锦的心一痛,说出了真正伤心的事:“秦公子已经是金谷公主的驸马了。”
闻言,舒知茵的娇容上并无惊讶,淡问:“什么时候的事?”
“昨日的事。”如锦难过的道:“昨日晌午,她得知您有意在及笄大礼后请旨赐婚秦公子为驸马,她昨日午后竟找皇帝请旨赐婚,并提携秦公子为吏部侍郎。”
舒知茵不以为意,当她透露出秦公子是她心仪的驸马时,就知道金谷公主必想要占为己有。
如锦哭道:“您与秦公子情投意合,她这是……这是……”
这是明目张胆的抢!
半年前的宫廷佳宴上,舒知茵无意间看到一首诗,那首诗意境高远,字迹恢弘大气,不自觉被吸引,心生仰慕之情。能写出那样的诗,必是特立独行之人。得知诗出自秦丞相的嫡次子秦启明,又得知他尚无婚配,她不在意他的姿容平常,直截了当的提出要他为驸马,恰好他早已钟情于她。她跟他私定盟约,待她及笄大礼之日,便请旨赐婚。
她不稀罕的东西随便别人自取,她稀罕的东西岂容别人抢。
舒知茵身形如风,快步回到寝宫戴上帷帽,不等婢女备马,她直奔马厩,策马出府。骏马浑身雪白,无一根杂毛。马背上的舒知茵,艳红襦裙迎风,似一团流动的火。
她迅速的抵达秦丞相府,听说秦启明在留映阁与友品茗,便立刻的纵马前往。在三面环水的留映阁外,她身姿轻灵的翻身下马,疾步踏进阁楼,径直攀上顶层。
宽敞雅致的阁楼顶层热闹非凡,是名门贵族们的聚友地。
舒知茵一眼就看到了秦启明,他在人群中谈笑风生。看着他的眉飞色舞,她不禁恍惚,他的心情似乎很好?
已有人注意到突然而至的少女,随着一双双异样的注视,舒知茵正色道:“都出去。”
喧闹声渐歇,所有的目光纷纷望过去,她沉静的站着,帷帽遮住了她的容貌,那明艳动人的气质似峭立在春枝的海棠花,暗香浮动。
有个纨绔公子嘲笑的道:“你是谁呀?”
“是啊,你谁呀?尊姓大名?”附和声四起,随及哄堂大笑,笑声震耳。这是谁家不知天高地厚的千金小姐,敢在名门贵族公子们面前嚣张?
舒知茵清晰的道:“舒知茵。”
舒知……,福国公主!顷刻间,大笑声止,蜂拥而出,唯恐躲避不及。众所周知,她是皇帝最为宠爱的公主,大修土木为她修公主府,府邸占地超太子府。今日她的及笄大礼上被册封为‘国’字的福国公主,皇帝和皇后亲临,风头比皇后嫡出的金谷公主还甚。她是出了名的恃宠而骄。
发现秦启明垂着首在跟随人群离去,舒知茵淡声道:“秦启明留步。”
众人震愕,福国公主是来找秦启明的?
秦启明只得站住,不自在的驻步于原地。
转眼间,阁楼中只有他们俩人。舒知茵定睛看着他,把他的局促不安尽收眼底,她下颌微扬道:“金谷公主的驸马?”
秦启明的目光躲闪,不敢与她直视。
“皇命难违?”
秦启明的额头和背脊冒着汗,神情惶恐。
舒知茵明朗而坚定的道:“我去向父皇坦言我非你不嫁,求父皇收回皇命,让你成为我的驸马。只要你信守你我私定的盟约,一切恶名由我来背。”
“公主。”秦启明的声音低弱,没有了刚才被众人称羡时的得意,他的嘴唇蠕动着,半晌说不下去。
舒知茵放眼看去,打量着他的心虚紧张,清寒的眸光将他严实的笼住,回想到他刚才志得意满的笑容,不难想象的道:“比起母妃是皇妃的受宠公主,金谷公主的母后是皇后,出自名门望族,胞兄是太子殿下,成为她的驸马会更好?”
秦启明猝不及防的身形一阵,狭隘的阴暗面在瞬间原形毕露,无处藏匿,被死死的钉在她的眼睛里。
“我知世人多急功近利贪图富贵,原以为能写出那样诗的你会与众不同。”舒知茵宠辱不惊的笑了笑,也曾以为他会义正辞严的拒绝金谷公主,忠贞不渝,却如此不堪一击的经不住试探,“那日你惊喜若狂的坦言你对我钟情已久,我相信了。”
秦启明慌张的道:“那时臣确实对公主殿下钟情已久。”
舒知茵隐隐一叹,道:“你说这句话的时候,怎么垂首不敢看着我呢?”
秦启明的双腿发软,鼓起勇气抬起首,她温温和和的近在眼前,不动声色散发出的凌然气势令他胆颤,他的喉咙被无形的紧攥着,几乎喘息不得。
发现想象中伟岸超逸的君子,竟是这般大相径庭的懦弱庸俗,舒知茵清醒的认识到他的真面目。显然,他曾说的‘钟情’不过是见风使舵的攀附。
她不屑于追究他的背弃盟约了,大方的说道:“既然如此,愿你跟金谷公主白首偕老,愿你官运亨通前途无量,愿秦家子孙满堂世代昌荣。”
秦启明难以置信的瞠目。
舒知茵睥睨视之,“旧日盟约已废,都莫再提。若有人问我今日找你何事,你只说我是向你贺喜。”说罢,她不再多看他一眼,霍然转身离去。她娇柔高贵的背影,透着对命运若无其事的薄凉和果敢。
她来时匆忙,走时信步,于众人交首接耳的猜测中,泰然自若的踏出了留映阁。
人心叵测,表里不一者常有,她已习以为常。亲眼看着自己筑起的海市蜃楼轰然倒塌,她随欲而安,踩着废墟而行。
公主府的大批侍从已追至候着,舒知茵身姿轻盈的翻身上马,刚一坐稳,就听到尖叫声响起:“死人了,秦公子被杀了!”
秦启明被杀了?!
诸多震骇的目光从四面八方聚涌向舒知茵,俨然是在指认杀人凶手。她轰走了所有人,与秦启明单独交谈,她刚走开,秦启明就死了,杀了秦启明的不是她还会是谁?!
秦启明做了什么事招惹到福国公主了?使得她亲自寻来,并亲自下手杀死?名门贵族的公子们哗然,面面相觑。
舒知茵深知当前形势,便翻身下马去一探究竟,步伐轻快的穿过嘈乱的人群,再次回到阁楼,只见秦启明趴倒在血泊中,后背赫然插上一支簪子。
那支簪子珠光宝气,璀璨夺目。
舒知茵默默的盯着簪子,眸色骤深,那正是她及笄大礼上所授的簪子。是谁出手极快的杀了秦启明嫁祸给她?
景茂庭瞬间被惊醒,忙收起思绪,面带肃色,眸中立刻蒙上冰寒。
发现舒知茵不顾礼数的穿着他人的衣裳时,舒知行震惊,却不便多言,继续好言劝解的道:“茂庭,茵儿已然住下,你就通融一次,让她暂住几日。”
齐汀凑热闹的奔来,漫不经心的站在景茂庭的身后,冲着舒知茵眨了眨眼。
景茂庭正色道:“公主殿下,此院是臣的住处。”
见状,舒知茵明白当下形势,她坐着未动,凉意在唇角渐起,轻笑道:“你是在提醒我非请擅入,在驱我离开?”
“对。”景茂庭不苟言笑。
闻言,舒知行兴奋的暗暗搓手,他们在对峙,战火一触即发。他迫不及待的要看到永远趾高气扬的舒知茵是如何被铁面的景茂庭激怒,或嚣张大闹,或败下阵来,都会非常的精彩。
舒知茵眉心一蹙,这是在宣战?察觉到齐汀在挤眉弄眼的吸引她的注意,她淡扫过去,齐汀的胸膛一挺,俨然是在提醒将火势引向他,他已准备好了承担一切。
她怔了怔,齐汀何故要帮她?她又看向景茂庭,他很沉静,如一座冰山,坚硬而冷酷,有将她压制之势。她继续梳着长发,语声薄凉的道:“非请擅入的是你。”
“嗯?”景茂庭瞧着她梳发的手,白皙修长,泛着珍珠的光泽。
“这院子已被我租下,租期三日。三日内,院子里的一切都由我支配,包括你脚下踩着的尘土。”舒知茵冷静的一笑,“齐汀,你说是吗?”
两双惊愕的眼睛不约而同瞪向的齐汀,齐汀尴尬的杵在原地,垂着眼帘,慢慢的点了点头。
“我湿淋淋的从泉潭里上岸,碰巧来到此院,见院里屋中都很干净,便决意住下。齐汀恰好从远处经过,被唤了过来,很不情愿的收下了我的租金。”舒知茵本不必说这么多,她不能让齐汀独自承担,“我一定要租三日,齐汀不敢不同意。”
景茂庭盯着齐汀,冷问:“是吗?”
齐汀一副‘祸到临头躲不出’的丧气模样,心中更为佩服景茂庭。景茂庭已料到舒知行会挑事,在凉亭下就预先对舒知茵的反应有过设想,并逐一交待了应对的说辞。舒知茵的这个反应在设想之中,他讪讪的赔笑道:“你说过你傍晚就回京,今晚不留住,空着也是空着。”
景茂庭的眸色顿寒。
齐汀缩了缩,赶忙道:“我本是要去山顶摘几片薄荷叶,突然被福国公主的侍女唤来,她说要租下院子三日,银子忽地就塞我手里了,我来不及跟你商量呀。”
“确实是我强租在先,银子是强塞到齐汀的手里。”舒知茵将话锋移了过来,“但是,齐汀已收下银子,便是同意了将院子租给我。当然,口说无凭,没有字据,大理寺卿景大人可以判定它不合法度。”
景茂庭不容拒绝的道:“将银子退还给公主殿下。”
“这……这……”齐汀很为难的道:“不能退呀,她是公主。”
“退回去!”
齐汀的脑袋摇个不停,坚决不退。
舒知行心生不悦,齐汀不退银子就无法达成离间舒知茵与齐家的计划,原本是景茂庭和舒知茵之间的冲突,依他们的性格会愈演愈烈,不曾想,齐汀竟收了银子,便变成了景茂庭和齐汀之间的矛盾,他不满的问道:“齐汀,福国公主在闲清园暂住三日需要付银子?”
“需要,”舒知茵站起身,面无表情的望向煽风点火的皇兄,“银子是一定要付的,即使齐老说不必付银子也不行。”
“好啦,景兄,这事是我不对,怪我自作主张了你的院子。我是尊礼守礼的良民,又是齐家人,不能唐突怠慢福国公主,公主租院子的银子只当是赏赐,岂有退还之理。”齐汀态度很端正的道歉,“事已至此,我自作自受,你尽管责骂我吧,我自会向爹娘认错。”
景茂庭紧抿嘴唇冷视齐汀,齐汀耸了耸肩。
“太子殿下,”齐媛适时的迈进院中,她不放心的前来看看,想不到事态转变的出乎意料,俨然已跟福国公主无关。她想劝景茂庭原谅齐汀的行为,但她不能说,便引开太子殿下,只要他不在场煽动,此事就能得消停。她软言道:“爹娘正在客堂等您。”
舒知行点头,暗恼幼稚的齐汀破坏了他的计划。还会有机会,他不动声色的跟齐媛一起走出了院子,败兴而去。
探头见舒知行走远,齐汀如释重负,长长的松了口气。
舒知茵唤道:“齐汀。”
齐汀面带着完成任务的得意。
“你公然的帮我解围,护我,不怕得罪人,真的很勇敢,很难得。”舒知茵说得发自肺腑。
她的话字字落下,敲在景茂庭的心头,如棱角尖锐的冰雹。
“公主误会了,”齐汀哈哈大笑道:“在下只不怕得罪景兄,有他在,他会保护在下,一切后果他会帮忙担着扛着。”
“是吗?”舒知茵牵动唇角,看向景茂庭,他站在阳光下,整个人冷峻得令她身心发寒,她轻描淡写的微笑道:“景兄,待我嫁给齐汀后,也请一并保护我,帮我担着扛着。”
齐汀浑身一震,差点被自己的呼吸噎死。
景茂庭蓦然偏头暼了眼齐汀,齐汀赶紧识趣的撒腿奔离。他猛得盯住舒知茵,眼中喷涌出无数灼烫火焰,铺天盖地,他语声急促的道:“我姓景,我没有资格公然任性。”
他像是在解释,不似以往的盛气凌人。又像是在澄清,带有纠正误会的迫切。
舒知茵拧眉,硬生生的道:“你却选择公然跟我作对,与那些与我为敌的人没什么两样。”
景茂庭的胸口顿时如巨石压下,堵得心慌。
“前次,你顺他们的心意陷害我。这次,你顺他们的心意刁难我。”舒知茵咬了咬牙,冷笑道:“你把我带到这个院子,只是为帮他们制造机会?”
“我陷害你刁难你时,你怎么不说出真相,你是在包庇我?”景茂庭向她逼近,看尽她欲退而强迫自己站定,“为什么?”
舒知茵漠然的道:“我别无选择。”
景茂庭定睛看她,她清冷单薄,如临绝壁深渊而立,脚下一寸之遥就是万劫不复,她看上去孤单无依,却不脆弱不孱喘,有一种由内而生的力量,似乎纵身跃下崖谷也能顺风而翔。他的眸色渐幽,神情复杂,心里极不舒服。
“我不如你强大,不如你高深,你能不能对我高抬贵手?”舒知茵轻轻笑着,笑容飘渺。
“不能,”景茂庭近乎残忍的道:“别对我掉以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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