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自知问错了话,连忙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提起你的伤心事。但令尊令堂若在天有灵,定会欣慰嬴侍卫将你照顾得这样水灵。”
嬴子月错愕,眼角耷拉下去,“谁告诉您我爹娘去世了的……”
原来不是爹娘去世家道中落的戏码,而是离家出走。
说嬴子期十三四岁的年纪与家里反目,因为想做一件什么事却不被允许,嬴父便吩咐家丁将他锁起来跪壁清醒,结果他将锁从内到外踹开了,“吓人得不行。”
回想当日之景,九岁的嬴子月还心有余悸。
“我哥是练武奇才,奇门遁甲五行八卦运筋走脉统统信手拈来。叔伯们都夸他打小就天生人才,以后必是按剑当世的人物,可他素来不爱与人亲近,脾气冷淡,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压根不管后果。父亲见放纵不行,只好强加管制,结果几队家丁都没能将他守住。不过他还比较有分寸,知道是家里人没动刀动剑,只徒手拆了一根木头桌角,就富贵人家做屋脊梁的那种实木头,将窜上去的家丁们一招一个,打瘫到踹得稀巴烂的门口。”
“后、来呢?”她的描述很有画面感,我听得起劲,嬴子月顿了顿道:“后来他就被父亲逐出家门了。说他一日不放弃做那件事的念头,一日就别回嬴家门。”
“不过天底下哪有爹娘不心疼儿子的?明面上将他赶走,暗地却将我也塞在了他身边,要他行任何事前都不得不顾及到有个我,才不至于翻天。”
“他到底想做什么啊这么执拗。”
“他想做的事……”嬴子月彻底顿住,没再继续往下说,我也就不好意思再探听。
不过如此看来,嬴子期的确是很难接近的角色。
我内心默默打着小算盘,忽听嬴子月“啊”一声,“哈哈,还有几两白面。”
她发现白面也不起作用,因为这是个比我还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
我是起码宫内无聊,出于爱好学了点厨房之事,她连火都不知道怎么生。
于是嬴子期推门而入时,看见的就是我蹲在灶台生火的画面。听见声音,我下意识转头,将花里胡哨一张脸曝露在他眼前。
“这是做什么?”
见我凭空出现,他抬眼问嬴子月。少女外表对比我来格外干净,蹦过去挽男子胳膊,“公主在给我们煮面。”
听她坦坦荡荡念出这尊贵无双的头衔,我才反应过来自己究竟何身份,心想一定是疯了,一定是。
嬴子期与嬴子月果然两兄妹,竟都不惊讶我的身份,也没想过要对我卑躬屈膝行大礼,只淡淡点头说:“那谢谢了。”
事至此,这两碗面我是硬着头皮都必须做下去了。待终于成功生火,水欢腾地开始翻滚,我激动难耐叫嬴子月,“行了行了!面条你喜欢软一点儿还是硬一点儿?我看情况掌握火候捞起来。”
“软的!”好久没人烟的房间立时生动,她也激动地朝我比大拇指。
“你呢?”我遥遥问正在擦剑鞘的人。
他转过脸,想想道:“吃软不吃硬。”
……
老实讲,面条缺少调料并不怎么好吃,我自己都没吃两口,但总算起个饱腹作用。
临到了,嬴子月主动将洗碗揽自己身上,还撺掇嬴子期送我到大街上坐马车回洋务堂。
嬴家藏在乌衣巷最末尾,我两一路默默无语穿过巷子,感受人声寂静凉风习习。远远似有谁家的儿郎在吹清笛,头顶星河天悬,但我无心欣赏。
我从未与陌生男子有过散步的经历,况且巷子太窄,刚好两人并肩的宽度。稍微不小心,肩膀就擦着他衣襟,心跳诡秘。
好不容易挨完这凌迟般的散步,走到大街上,马车却等了许久才来。
马车上还有客人,正于乌衣巷不远处下,离我们百十来步的距离。
嬴子期脚程快,等那客人拿好东西下车,他已经悠悠抵达马夫面前,极简地问:“走吗?”
马夫扫视他一眼,迅速点点头,“走、大人,马上走。”说完,驾一声飙得飞快,马车轮轧起的灰尘扑到我脚边。
“……”
“……”
我两隔得不远不近相对无言,最后是我忍不住了,没经多想就脱口而出。
“那个,嬴公子,您能把衣裳脱了么?”
和嬴子期稍微熟悉起来后,他对我讲的第一句长话是——
“千万别再用白纸那样无辜的眼神看着一个男人,对他说,脱-衣服。”
我被那阵审视的目光盯得头皮发紧,好在又一辆马车来了,我崩溃地冲到长街中央拦住,“我要坐马车!”生怕他又跑,忽略身后人的面部表情究竟何样。
结果坐在马车上被风吹一脸的还是没能击退热意,快到洋务堂附近,马蹄渐渐停住,好像又发生了马车横穿撞人的事故。
我探出脑袋,一眼望到了在人群中看热闹的无忌。
无忌这人吧,表面看着冷冷冰冰,实际不比东家长西家短的大娘们差,还美其名曰帮三哥了解市井,“发现问题才能解决问题。”思想觉悟倒是很超前。
既然遇见了,我付银子下马,缓缓走过去想询问情况。还没走几步,眼角余光忽然飘进一个杏色影子。
那杏色影子着一身交领襦裙、齐腰团花,上边刺绣亦是与杏色相称的淡粉。她宝髻松松挽就,四肢柔桡轻曼、妩媚纤弱,整个人看上去像只可口蜜桃,神色却匆匆。
她就这样出现在市井街头,引男女老少回顾惊叹。
在阵阵惊叹声里,女子目光只搜寻到了无忌,以及被众人围在中间的受害者,已经奄奄一息。
那杏色影子脚下忽地踉跄,几近跌跌撞撞闯进肇事区域,扑在受害者,扬声颤叫了那么一声:“扶苏?!”
我眼皮一跳。
待看清那受害者面孔,神神叨叨扑过去的宋卿好猛一怔,而后伸出手探对方的鼻息,恢复镇定地起身说:“没气了,节哀。”与先前判若两人。
无忌自然也听见了她叫着谁的名字,满头黑线游到她身边,“宋小主可是喝醉了……”
宋卿好难得尴尬,说方才洋务堂的人正大肆讨论出的这截祸。
“似乎就是前几日新来的那小子。”
“我说怎么瞧着眼熟。”
宋卿好记得我中午冲出去时情绪不太稳定,加之她赶到现场,竟发现无忌也立在人群中,神色凄哀……
“你伤心个鬼啊!”事后,她吼无忌。
无忌委屈极了,“人家刚凭本事进了洋务堂就遭此横祸,死状又那么惨,我还不能感慨一下??”
“你感慨个鬼啊!”
“我!”
人群外围,我一颗心倏地轻了。
回到洋务堂,经过宋卿好寝炉时我只字不提那茬,装什么事都没发生。
宋卿好大概也反省了自己正午的话太重,竟然开门向我低头说:“抱歉。”尽管那两个字看起来单薄。
我不太自然地咬唇,小声回一句,“我也是。”
“也是什么?也是道歉?我不接受。”
眼见抬杠声又起,宋卿好掌着门闭了闭眼。
“不是不愿接受,是没脸。因为你说得对,错的是我。但我不打算改,也改不了。扶苏,可能我的行为在你眼里是逞复仇之快,但如果我告诉你,我做的选择不仅为了报仇,更是为了保命,你信吗?”
我正身,听她抽丝剥茧。
“皇宫内,我与二皇子五皇子有过节。皇宫外,又因这张脸树敌无数。若非看在三殿下的面子上,你真以为我能安稳活到今天?上次应文将我逼到跳河你也看见了,哪怕我侥幸逃脱,也会有下次,下下次。于是只能三殿下这张虎皮做大旗。其实有的选,我比谁都不愿轻贱自己。但命运将我逼到走投无路的份上,注定我将纵身跳入泥坑,何不选择相对干净一点的坑跳?”
“至少三殿下做的荒唐事,比起其他纨绔子弟来,尚在我能忍受的范围。”
在宋卿好未分析前我没想那么多,听她陈出利害,我才发现自己看事情真的过于简单。
抿唇半晌,“那你好自为之吧。”
我移身要走,感觉身后的目光还追着我,越来越复杂。
片刻,我又悠悠倒回,神情别扭。
“不过他要是欺负你的话,告诉我。”
那日后,宋卿好没在洋务堂留多久,便被三哥的亲卫队接到了王府,当然还有我。
他说姑娘家成日混在男人堆里始终不是个事儿,也不知说宋卿好还是说我。
反正,我渐渐学会适应那二人的关系,偶尔还会生出几丝羡慕。
国士佳人,珠联璧合,光站在一起就是幅好风光。
王府大门有五间,正殿七间,寝宫两重,各五间。梁栋、斗拱、檐角皆用彩色绘饰,门窗仿柱用黑漆油饰,门上有金漆兽面锡环。
初进府那日,宋卿好动手将自己寝宫大门的兽面锡环给拆了,说看着吓人。
无忌翻个白眼,还耿耿于怀那日宋卿好吐槽他,“真是穷命,欣赏不来。”
宋卿好却落落大方地,“你主子更穷,竟欣赏我。”
“……”
这女子句句跟刀锋似地,无忌心头呕血,却不得不陪她一整日,将原本富丽堂皇的偏殿改为极素雅的小筑。我看了她改造完毕的寝殿,喜欢得很,又吩咐无忌照着她购置的物件又买了一遍……
三哥还是鲜少有时间在府上,父皇为了恶匪的事焦头烂额,听说这日将会决策究竟谁去剿匪。
我左猜右猜,竟没猜到他派出去的是五哥。
说来也是应文强出头,被二哥激了一句弱不经风就跳脚,主动向父皇请命:“儿臣愿替父皇分忧,保国安邦。”
没见身后的二哥唇角一勾,算着了他的道。
应文爱热闹众所周知,狐朋狗友数不胜数,宫里几个皇子与他关系也是不错,但他特别愿意听三哥的。
这次南下剿匪估计十天半月回不来,他可找到旗帜大醉一场了,却没想到三哥把宋卿好也带去了。
一般来讲,三哥还是比较有原则的,私底聚会从不带女人,这次竟破例。
应文原高高兴兴地大口吃肉大口喝酒,见宋卿好跟着那道青衣进来,脸色一下就绿了,重重地将酒杯往织锦桌上一放,“哼,贼女。”
宋卿好听了就跟没听见似地,做足表面功夫,向在场人行礼,反倒是三哥瞧了应文一眼,神色不辨:“我当你喝醉了说胡话,别讲第二次。”
嘤。
应文捧着受伤的心脏,郁结至极。
我大致了解三哥带宋卿好去见他们的真实用意,就是要他们别再伺机找她麻烦,免得翻脸时对方难堪。
在场的除了应文还有当朝几个重臣的公子,纷纷起身向三哥行礼,坐下后谈笑间又跟普通挚友没区别,还一笑泯恩仇地敬了宋卿好半杯酒,玩得特别开。
中途无忌来报,说某位颇有名气的商人知道三哥在此,望他抽空去见一面。三哥领了情,递给宋卿好一个眼色,意在要她自己搞定现场。
宋卿好兴趣缺缺,那几个好色之徒的眼珠子都快黏她脸上了,根本不需要再出什么昏招。
倒是应文比较难对付,毕竟身份在那摆着。
抱着能避则避的态度,宋卿好再接杯酒,借机起身说去官房。绕了一圈回来,被久候在阁楼小院的重臣公子之一逮个正着。
他举止轻佻欺身向前,“宋小主,我时常在这一带游荡。”
宋卿好连眼皮都纹丝不动,“公子告诉民女这个作甚?”
那人大笑,“意在提示宋小姐,若有日三殿下腻了,你不妨来找我。我这根枝头虽没殿下那般贵气,但也差不了太多。而且,不介意二手货。”
没料宋卿好离得更近,比那人更轻佻地拍拍他的脸,吐气如兰:“就算以后我成为二手货。你那间小庙,也容不下我这尊佛。”
语毕,翩然离去,裙裾留香,气得那人咬牙切齿。
应文从旁窜出来,摸摸下巴啧啧道:“段位够高的啊。没跟三哥多久呢,脾气倒给她惯大发了。”
未发现拐角处还有一人。
应逍在宋卿好的身影飘进小院时就到了,自然也目睹了那风流公子的作为。他没打算出面,是因往后比这还难应付的场合多得很,她必须习惯。再者,都是些嘴上耍混的三流角色,不敢真对她做什么。
不过,
他眼眸暗了暗。
刚抛头露面就惹得那些凡夫俗子蠢蠢欲动。看来,还是尽早拆吃入腹为妙。
是夜,宋卿好先一步回到王府小筑。
那副关于战争的西洋画进入最后交货阶段,她还有寥寥几笔没完成,给三哥耳语了几句,被无忌送回去。
应逍直到三更才被放行,进府时见小筑还点着几盏灯,脑子念头只滑过一秒,脚下步子生生转了方向。
盛夏夜,即便放了退热的冰也闷闷地,宋卿好将门支开一个缝透风。
有人就着支开的缝推门而入,宋卿好正背对他点沉香。动静不大,没将点香的少女惊扰。
沉香在搬运过程中不小心沾上水,有部分潮湿了。她垂着眼睛找来剪子,利落剪去湿掉的那头,认真做事的时候,眸子清亮清凉地。
应逍最后被应文那几杯酒灌得有些急,喉间一直隐隐不舒服,忽闻那阵熟悉香味,整个人都舒畅了。
那头,盒子里有残留的灰,宋卿好微俯身吹,纤细的腰身恰好弯出弧度,被一双大掌背贴着背揽进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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