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深吸了一口气,避开那人的眼睛,“悔改吧,奥尔德卡斯尔。”
一阵沉默,奥尔德卡斯尔不敢置信地笑了笑:“你……你在说些什么啊,亨利?”
“悔改吧,奥尔德卡斯尔,抛弃威克立夫的异端邪说。我作为你的朋友这样劝告你,承认慈母教会的威严不可侵犯,承认弥撒的无酵饼是耶稣的圣体,葡萄酒是祂的宝血。”
“你明知事实并非如此!教会是**的根源,饼只是饼,酒也只是酒!什么圣体宝血,都是教会编出来骗人的!”奥尔德卡斯尔吼道,“你也知道的,你亲口承认,教会的机体已经腐烂,需要改革!”
“我是说了需要改革!”亨利吼了回去,“可像你们那样,要求没收教会的财产分给你们这些人,这些威克立夫派,这不是改革!这是革命,是暴乱!我知道我做了国王,你们有许多人额手称庆,以为我会顺遂他们的心意。好,现在是打破他们幻想的时候了。我永远、永远不会为了洛拉德派的缘故,与教会意见相左,而我要求你们也立刻改悔,重回慈母教会的怀抱,否则我会以我父亲为榜样,用一样的办法惩罚他们。你明白吗?”
“我明白,”奥尔德卡斯尔的嘴唇颤抖着,“你背叛了我,你背叛了我们!”
“改悔吧,约翰爵士……”
“我没有什么需要改悔的!”奥尔德卡斯尔喊道,“你从始至终都是教会的哈巴狗。那你当初为什么要听我讲解威克立夫的教义,为什么要让我对你怀着信心,为什么不把我出卖给阿伦德尔大主教烧死?”
“因为你曾经是我的朋友。”
“那现在呢?我现在就不是你的朋友了吗?”
矮胖的中年人和瘦高的青年相对而立,亨利的表情平淡如水,对奥尔德卡斯尔脸上的刻骨仇恨熟视无睹。
“不,”亨利平静地说道,“你不是我的朋友,国王没有朋友。”
他说罢拂袖而去,约翰待在原地,看着奥尔德卡斯尔攥紧了拳头,冲着亨利的背影挥舞着,尖叫着。
“你会后悔的,亨利·蒙茅斯!你和那必将覆灭的同流合污!你会后悔的!”
但亨利没有回头,奥尔德卡斯尔的尖声叫骂,甚至不曾滞住他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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习俗规定国王必须从宫中赤脚走入西敏寺。
哪怕窗外明明是早春四月,却刮着寒冬腊月才得见的暴风雪。
如果说国王在加冕礼前脱掉所有的衣服只留一件贴身内衣,是为了在涂油之前最后提醒一次国王他的凡人身份,以及不要让圣油沾到太多衣服上烧掉的时候太麻烦,这一项赤脚走入的习俗,似乎却连这些强词夺理的借口也找不到。
除非是为了提醒国王以后要记得穿鞋。亨利在走进西敏寺时愤怒地想道。在雪地里赤脚骑马走到西敏寺,再脱下鞋踩在冰冷的雪地上走入室内,他几乎打了个趔趄。
这是绝对不能发生的,他心想道。三天的禁食之后,他完全是在凭自己的意志力硬撑。沃德顿在加冕礼之前苦口婆心地劝他吃一点东西。“您绝不会想要像您父亲那样,因为扶了一下王冠被诟病二十多年。或者像约翰王那样,如果你一点东西都不吃,可能真的会像他一样在加冕礼上晕倒的。”但他拒绝了,如果他是合理合法的国王,那么上帝会保佑他顺利地举行完加冕典礼。如果他不是,那么他即使吃了一头烤全牛,也没有任何用处。
他现在开始后悔了。
耳中唱诗班的声音忽高忽低仿佛没有调准音的乐器,他强自镇定挪动几乎没有知觉的双脚,踏在西敏寺冰冷的地板上,一步一步,走向祭坛和圣爱德华座椅,走向站在座椅旁等待为他加冕的阿伦德尔大主教。
没有人能够帮助他。国王没有朋友。哪怕足下冰冷,也要在表面上显得无所畏惧。他看见阿伦德尔大主教面色阴沉地站在另一头,等着他。不管怎样,大主教是真心实意地为父亲哀悼。他想起自己经历的第一次加冕礼,紧跟在父亲身后,手持公义之剑,一刻也不曾放松,目光片刻也不曾离开那把无刃剑,对加冕礼的所有经过都毫无印象,只记得那把剑对他来说实在太重,就像灌满了铅一样,最后眼睁睁地看着剑身在他手中颤抖。
这一回,他的手里没有持剑,但却仿佛背着千斤重负,仿佛那些国王的繁重装饰,已经提前加诸于他一般。
“英格兰的人民,你们是否承认兰开斯特的亨利,为你们不容置疑的君王?”
“我们希望!我们应允!”
民众的呼声。这样的呼声在理查王的加冕礼上响起,在父亲的加冕礼上一样响起。可结果如何?高喊“愿意”的人,转过头便攻击他们“不容置疑”的国王。民众的思想是轻浮而易变的,过去和未来都是最好的,只有“当下”的一切为他们所憎恶。
阿伦德尔在宣读誓词时恶狠狠地瞪着他,在读到“是否愿意拱卫慈母教会和基督徒人民”时凶恶尤甚。亨利知道他想起了奥尔德卡斯尔,爵士在那天之后便离开了伦敦。亨利并不关心他去了哪里,衷心希望他是回到了他在威尔士边地的领土,改弦更张做一个与世无争的小贵族。
他还是不要想奥尔德卡斯尔了。亨利暗暗叹息一声,伸直胳膊,温顺地任由几位侍从剥下他的外袍,留他在料峭春寒中瑟瑟发抖,感觉自己一定看上去蠢透了。黏腻的圣油点在他的头顶,他的心口。又是父亲的杰作,在加冕前夕由阿伦德尔大主教从塔里找出来的,圣母亲自送给贝克特的圣油。能相信这个故事的人,大约不多。
但这些故事又是必须的,一重一重的神话、迷雾,把身居高位那人笼罩,正如那一件件长袍、外袍、貂裘,戒指、金球、权杖、王冠加诸于他,把他压得喘不过来气,仿佛带上了什么印记,把他和普通人隔绝开,把他严严实实地包裹,就好像这样能迷惑站在下面的那所有人,假装他们的国王和他们不一样,不是一个凡人。
“上帝保佑国王!”
欢呼声几乎要把西敏寺的穹顶掀翻。
“国王万寿无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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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好吗,亨利?”
亨利在窗边转过头,捏着金杯的指节有点发白,头上留下了一圈深红色的印痕。
“理查,过来,”他冲沃里克伯爵伸出手。
“我很担心你,”沃里克迟疑不决地说道,“亨利,你在加冕礼上什么都没有吃……”
“我吃不下,理查。你看窗外,”他低声说道,把额头贴在西敏宫的窗户上,听着窗外的风雪猛烈地敲打着玻璃,听见从楼下大厅里传来宴会的笑声和歌声,“看那暴风雪。那些迷信的人怎么说?”
“他们吵了起来,”沃里克答道,站到亨利身边,“有的人说这象征着你的统治会像冬天一样严苛,是个坏兆头。有的人却觉得这代表你会像西风一样,荡涤一切的罪恶。”
“他们都没有错,”亨利喃喃道,“我可以荡涤罪恶,也会像冬天一样严苛。理查,你还记得我们唱过的那首歌吗?mirie it is while sumer y-last,with fugheles son”
“oc nu neheth windes blast,and weder strong”沃里克接道,“但是,亨利,这只是暂时的。风雪终会过去,夏天就要到了。”
“不,理查,”亨利说道,“你不明白,我的夏天已经过去了。你总是问我,为什么不能像一个在上位者一样,举止庄严肃穆,喜怒不形于色。我总是说,时辰未到,时辰未到。现在,时辰已经到了,”他说道,冲着窗外的漫天大雪,扬起一个空洞的微笑,“长夏已逝,风雪已至,冬日重临。这样,你该满意了吧?他们,也该满意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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