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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南盆地夏夜,暴雨越下越大。杨武登撑着雨伞打着手电筒好不容易赶到九龙桥头。因他昨天听说家里出大事了,一早便从百多里外的重江钢铁厂启程。
一道闪电把雨夜照得象白昼,九龙河水驱赶着成列的尸体,穿过桥洞直奔下游,让他又一身冷汗。先前路过附近的大坟坝,一阵恶臭熏得不敢喘气,手电筒一照,路边腐尸上的蛆虫被雨水搅合着流成一条条小河;闪电下的乱坟冢,窜出一群魑魅魍魉,哭嚎着飘忽着迎面扑来。
杨武登算月亮河村见过大世面的男人,这时也慌了神。寒气直逼全身,吓得一通冷汗。本能的自卫打翻一个,其同伙见势不妙,落荒而逃。杨武登这才定定神,打亮手电筒,撕掉其脸上的伪装,原来她竟是一个年青女人,紧闭眼睛,竭力张开嘴吞咽雨水。
“唉,大鸿他们母子会怎样呢?”
杨武登心头好沉好疼,从挎包里摸出一个饼子,塞进女人嘴里。
大鸿总算睡着又被雷声惊醒,从土墙缝向外一望,只见闪电晃过扔下一片黑暗,屋顶上雷公雷婆的两对大铜锤巨烈碰撞翻滚,震得茅草房发出心惊肉跳的吱嘎声,整个屋子随时可能被大风摧毁卷走。
大鸿吓得身子卷缩一团,蹬蹬床那头的姐姐书春没动静,摸摸身边的母亲熊幺娘没反应,故事里青面龇牙的鬼,乔装打扮的毛家婆(人熊)浮现眼前飘来荡去。他闭上眼睛,那些怪头怪脑的家伙反而变本加厉,不断变幻凶残样儿。房顶上,雷公雷婆的两对大铜锤又巨烈地碰撞翻滚……
“妈妈!”
大鸿惊恐得猛然钻进被单里,双手死死搂住母亲,头紧紧贴着她的背,全身剧烈颤抖。
“小阎王,你要我的命啊?”熊幺娘在他屁股上揪一把说。
杨武登匆匆离开九龙桥头,总算赶到离家几里路的石墙埂儿,雨下得太大,腿脚实在拖不动,见路边一架凉床(棚和床连体)便走过去歇歇气。打亮手电,掀开篱笆门,守山人蒙头大睡。叫几声没应,伸手去推推,原来是一个硬梆梆冷冰冰的死人。
杨武登终于走进自家院坝,狂风嘶叫着卷起暴雨砸向房顶和周围的竹林。看见家门大开着愣住了,千种担心万种疑虑袭来。他摸到床前,轻轻拨开蚊帐打亮手电。只见熊幺娘书春母女睡在床上却不见大鸿,心头一块石头落地另一块更沉的石头又压上。“娃儿他妈,大鸿呢?”熊幺娘“啊”的惊醒坐起愣愣的。
“娃儿他妈,是我、是我啊。”杨武登用力摇摇她说。
“他爸,怎么现在才回来呀?”
熊幺娘一头扎进杨武登怀里,涌出热乎乎的泪。“大鸿呢?”熊幺娘揭开被单,露出卷成一团的大鸿。杨武登将他搂进怀里,他被湿衣服一冰惊叫:“妈妈。”“别怕,我是爸爸。”“爸爸。”
大鸿书春囫囵哽下父亲带回来的饼子睡去。
杨武登坐床上抱着熊幺娘:“你娘儿们才胆大哩,门不关上就瞌睡?”“太累了,书春关的。这丫头干啥都毛手毛脚,可能没闩好被风吹开了。唉,现在锅铲收去当废铁上交炼钢铁了,只有大鸿奶奶还准许留个砂锅,我去借来烧点水你洗洗。”“不用了,见着你们活着比什么都强。”“你真没忘记我们啦?”“这不是回来了嘛。”“再不回来,就只能去山坡上见黄土堆了……”
熊幺娘鼻子一酸抽泣,杨武登按按她的大腿,立刻凹陷鹅蛋大的坑儿:“娃儿他妈,你也得肿病啦?”“你还问哟,大哥、二嫂、幺妹你再也见不到了。大鸿奶奶的腿肿得跟水桶一样粗,可公社的肿病院早就挤不进去了……”
一阵悲痛沉默后,杨武登说:“唉,这和我一路上看到的情况差不多,真叫人痛心啊。”“村里的桑树叶榆树叶都吃光了,再这样下去只好去挖观音土吃了。厂里该没饿死人吧?”“一块天地里……我天南地北跑,成都上海那些大城市里卖的汤圆、包子,不知道是用啥子黑乎乎的东西包上烂菜叶儿什么的,吃着就发呕。”“天灾人祸啊。”“天灾不可怕,人祸更害人啦。现在美蒋勾结对我们搞经济封锁,苏联老大哥翻脸不认人,而且落井下石,撤走专家,撕毁合同,象恶霸黄世仁一样逼债,听说拿去抵债的鸡蛋,一个一个的用圈子量,大一点小一点都不要;加上这浮夸风,瞎指挥……唉,天灾有救药,人祸莫奈何呀。”
大鸿一觉醒来翻身坐起,伸出手说:“妈妈,我要吃饼子。”熊幺娘侧身从挎包里拿一个递给他,他几口哽下又盯着挎包。熊幺娘瞪他一眼,他噘起嘴巴缩回被单里。
“娃儿他妈,你也吃一个吧。”
“我年轻挺得住,留着明天给大鸿奶奶拿去。”
“唉呀,不是还留着嘛。”
杨武登拿一个饼子硬塞进她口里说:“你要是拖倒了,这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咋办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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