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新房的家门口,原来有灯,不过开关在屋子里面。
门外的灯泡一亮,林淼所站立的小院的一角,便视线清晰起来。老太太一贯苦大仇深的表情,提着水桶和竹竿从林淼身边走过,路过的时候,林淼朝水桶里看了眼,看见桶里头有两条小金鱼在游。老太太这时却突然把水桶往地上一放,低着头用仿佛责怪又仿佛埋怨的口气,分明说给林淼听道:“我拿得这么辛苦,也不知道帮我搭把手,这根竹竿才有几两重啊?”
林淼又一次听笑了,这农村老太太,做人的方式也是怪有趣的。老林上去帮忙,她不乐意,孙子站着不动,她还是不乐意。那请问您到底是想闹哪样?现场表演变身千年傲娇怪是吗?
“我拿不动,拿得动我也不拿。”林淼张开双手伸上前,直抒胸臆,“嬢嬢,我这双手现在一个月挣三百万都不止,一天算下来保底值十万。你这根竹竿子它受不起的,半路要断掉的。你要想叫我替这间破房子跑前跑后,这间房子也受不起,说不定哪天说塌就要塌了。”
老太太听了林淼的话,半天回不过神来。
《寻仙》卖得很火,这件事不假,全国上下,路人皆知。但林淼和《寻仙》的分成合约,知道的人却很少。林国华最近每天坚持看小说,但一直都一厢情愿地以为,林淼最多只是从出版社拿几百块钱的稿费,私底下跟老太太也是这么说的。老太太愣了七八秒,突然重重地一巴掌,啪的一声打在林淼手上,气道:“好的不学!学你爸吹什么牛逼!”
林淼缩手的动作慢了半拍,嫩呦呦的小手,被老太太能捏断扫帚把的力道打得不轻。难言的疼痛,立马一阵一阵地从被打到的地方钻出来。林淼微微皱眉,退后一步,揉着手,不再跟老太太多话。他差点忘了,这年的老太太,做事风格比十几年后恶劣多了。
记忆中老林没疯之前,老太太向来很不拿他和江萍的身体当回事。据江萍说,当年他刚出生被抱出产房的时候,老太太就硬生生抠掉了他半个**——别家老太太是拿手轻轻挤,为的是小男孩长大后的形体不至于难看,他家的老太太,却是用指甲抠的,抠到见血的那种。如果这能算残疾的话,自己应该是还没学会睁眼,就先被老太太手动致残了。
林淼大概能想通那是一种什么心理。无非是老太太对老林结婚之后,就不再像未成家时那样听她的话感到气不过,于是把气全都撒在了儿子的儿子身上。本质上看,是一种淳朴的报复。报复的快感立竿见影,效果显著。想来当时生他之前水米未进,生他时又几乎脱力难产的江萍,产后动弹不得地躺在床上,看着儿子受虐的那一幕,内心肯定是说不出的绝望。
所以江萍讨厌老太太,那是理所当然的。
讨厌的级别,应该约等于仇恨。
“妈!你干嘛?!”老林见到林淼莫名其妙挨了打,这下终于炸了,怒不可遏冲过来,气急败坏对着老太太就吼,“无缘无故打孩子干什么?”
老太太板着脸不说话,明明是乔迁新居的喜庆日子,却非要搞得全家不安生。
她全然当作没听见似的,把系在竹竿上的小葫芦取下来,沉进水桶里,灌了点水进去,也不知道这套玄学动作又是基于什么原理,灌完水后,她一边把葫芦绑回竹竿上,才慢吞吞不开心地对老林说道:“你儿子跟我说,他一天挣十万,从小就这么乱说话,做人不老实,以后长大了不是当骗子就是劳改犯。打他一下怎么了?打他是为他好,你小时候不听话,我也是这么打你的。打一下能掉块肉啊?谁家的小孩像你儿子这么娇气,打一下都不让?”
老林气得发抖,却不想当着林淼的面跟老太太吵架,然后马上蹲下来,心疼地拿起林淼的小手,轻轻揉道:“痛不痛?”
“嗯。”林淼点点头。
老林皱着眉,又转头看看老太太,突然起身,拉着林淼就要离开:“走,回家!”林淼却反拽住老林,大声道:“等下!我们家自己花钱造的房子,凭什么看都不看一眼就走?”
老林和老太太一时间双双愣住。
林淼松开老林的手,径直转身,大步走进了屋里。
迈入屋内,林淼鞋子也不脱,便踩着楼梯往楼上去。
这间形状很不规则的屋子,占地面积不到60个平方,但盖起小三层,三楼延伸出一个阳台,阳台上还有个楼梯直通楼顶天台,建筑面积妥妥地超过两百平方。林淼一口气上了三楼,走到阳台,发现林国华和叶慧芬都站在阳台上,正神色复杂地看着他。显然林淼刚在楼下喊的那句“我们家自己花钱造的房子”,是把这两口子给吓住了。
林淼淡淡瞥他们一眼,又走楼梯上了天台。
不规则东西向的天台四周,全都装了扶手,西向一边,搭了一个空的鸽舍,东面的地板,则是一块厚厚的玻璃板。这里的东向采光不佳,光线被隔壁邻居家的屋子挡了个结结实实,所以只能从屋子的顶上开洞,让阳光直接从正上方照射下来,照在贯通三层的楼梯上,这样白天也能把东向照得很亮。西向则没有这个烦恼。因为房子以西,是正对着田埂的,成天都很明亮,唯一不好的一点就是,为了照顾院子里的其他住户,田埂旁的粪坑并没有填掉,这样大家才有地方倾倒米田共。之前盖这栋楼的时候,老太太家的邻居其实闹过。
因为老太太这新房子一建,就直接把原先过道畅通的柴房和猪圈给填上了,院子里几户和老太太家挨得近的住户想倒粪的话,便得多饶一百米的路,所以他们强烈要求,老太太的新房子必须留出一条可供所有人走的路,以方便他们过日子——至于那块地是否已经被老林买下来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自己必须得舒服。当时身为施工队负责人的江洋什么话都没说,默默跟附近的派出所打了个招呼,那几家闹事的就被请过去喝了三天茶。
然后那几位喝了三天茶再出来,为人处事方面就进步多了。
林淼在天台上站了片刻,天上就飘起了小雨,便转身下去,在三楼走了一圈。他大致看了下这屋子的设计布局,就是东向一间稍大的房间,西向沿着窄窄的楼道划出两间——就是原先柴房和猪圈的延伸,卫生间则正对着楼梯口,卫浴设施齐全,拿来养老是绰绰有余了。
三层的三个房间,这会儿全都空着,连家具都没有。
老太太的卧室是在二楼,三个房间,一个主卧,两间客房,一楼则是厨房、储藏室和客厅,楼梯下还藏了个另外一个卫生间。厨房的排气口直对着隔壁屋子的外墙,储藏间不用留窗户,这样一墙之隔外的粪坑,气味也不至于传进来。设计上显然是花了心思的。
很没出息地讲,林淼上辈子日子最不好过的时候,对人生的追求,也不过就是希望能有这样一间不大不小但很实用的屋子,有个立锥之地就行了。
所以能让老太太住到这样的地方来,林淼觉得至少在物质方面,自己一家再也谈不上还欠她什么。要知道同样是在这个地方,这块地后来是被老太太的乡下亲戚买了下来,同样建起了三层小楼——当然装修和设计水平跟现在这个样子完全没法比,而且最主要的是,那时老太太虽然也住进来了,可那绝对不是白住的,是要她自己掏钱付房租的。
在屋子里走了一圈下来,老林已经帮着老太太,把那根破竹竿挂到了二楼西向的窗台外。两条金鱼则非常命运堪忧地被倒进了二楼卫生间的洗手台里,在承担完“年年有余”的吉祥寓意后,两条丁点大的金鱼又不能吃,按老太太的行为风格,它们下一站很有可能会被冲进马桶,又或者运气好一点,等待会儿林冰睡醒了,被他带回家玩死,又或者直接在这里玩死。
在屋里看了一圈,外头的天色仍然是暗的。
林淼连日操劳,本来就睡眠不足,随便跟老林说了声,就进了二楼的小客房,把房门一锁,脱鞋上床,厚厚的新被子往身上一卷,闭上眼没两分钟就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极好,就是醒来的方式有点难受。
是八点多天光大亮的时候,被一阵兴奋的敲门声吵醒的。林淼烦躁又无奈地爬起来,不紧不慢把衣服、裤子、鞋子穿好,然后才慢吞吞开了门,开门一瞧,屋外站的是老太太的乡下亲戚代表,林淼该尊称一声二舅公的人。二舅公看起来迫不及待,抱起林淼就往楼下走,边走边问道:“阿淼,你那个小说,一个月能挣多少钱啊?”
对小孩子说话,都是这么直白的吗?
林淼反问道:“谁跟你说的?”
“你爸跟我们说的啊!”二舅公无比亢奋地大声嚷嚷道,“你爸说你上个月挣了六七百万啊!存折呢?拿出来给阿公、阿婆们看看啊!”
林淼还没吭声,二舅公就已经抱着他下了楼。
走进楼下客厅,屋里头的人已经足有二十多个,别说坐,站都快站不下了。
老林被众星拱月地坐在沙发上,林国华和叶慧芬又仿佛变回了一个月前的他们。
林淼一露面,客厅里立马一片喧闹。
“起来了!”
“这孩子真是有出息!才几岁啊,就能挣这么多钱了……”
“秀兰有福气啊,儿子刚给他把房子弄这么好,将来还有孙子给她养老。阿淼,挣这么多钱,也让阿婆沾点光嘛,什么时候你也给阿婆家里盖建房子啊?”
话虽然听着是假装开玩笑,可意思绝对假不了。
“让我下来。”林淼淡淡对二舅公说了句。
二舅公笑道:“怎么还不让我抱了?”
可说归说,还是放下了林淼。
林淼一落地,就走到老林跟前,什么废话都懒得讲,直截了当道:“爸,走了。”
“现在就走?”老林把烟头往地上一扔,一脚踩灭。
满屋子人急忙大喊起来:“走什么啊!才几点啊?吃个午饭再走嘛!”
“阿淼你怎么这样呢!”老太太抓着林淼的胳膊,觉得脸面过不去拉到她身旁,明明办的是有求于人的事,却又非要用命令的口吻,黑着脸道,“这么多阿公、阿婆专门来看你的,怎么这么不懂事呢?在这里跟阿公、阿婆多说几句话不行吗?”
“说什么?”林淼从皱着眉头把胳膊从老太太手里挣脱出来,然后转头环视满屋子的人,目光从那一张张假笑的面孔上扫过,冷笑道,“是来看我,还是来看我的钱的?”
嘲讽点到即止,说着又转过头,看着老太太道:“嬢嬢,我挣的钱,就是我的钱,跟我爸妈都没关系。我爸想怎么孝敬你,那是他的事,我管不着,这间房子你以后安心住着,住到什么时候算什么时候,我手里那几个钱呢,你们就别惦记了。挣再多也跟你没关系。”
“诶,怎么能这么说话呢!”房间里一下子又闹哄哄起来。
一大群人纷纷义正词严指责林淼不孝。
“没你嬢嬢哪来的你爸啊?没你爸哪来的你啊?你的钱不就是你嬢嬢的钱啊!”
“阿荣,不是我多嘴啊,你这个儿子,灵光是灵光,你当爸的教育还是要抓好啊,哪有这么跟长辈说话的?这么小就钻钱眼里去了,长大了怎么办啊?”
“阿荣!我说你也是不懂事!这么小的孩子,身上放这么多钱干嘛啊?我孙子每年一两百块压岁钱都要交给他爸妈的,这么小的孩子,带几百万在身上,要出乱子的!你要自己把钱管好啊!”
林淼看着这些人正义的样子,连反驳的心情都没有。
亲自下场跟这些人挣长短,浪费时间,还自降身价。
“爸,走啊。”林淼脑子很清醒地抓着主要矛盾。现在他唯一需要做的,就是离开,而不是像傻逼一样,跟老太太的这群乡下亲戚交代自己的收入情况。
老林在不用单独面对老太太的时候,智商还是很够用的。
他刚才跟这群人装逼,是为了把面子找回来,现在目的达到了,自然也没有必要再逗留,不然就看这群货现在这样子,估计明天就能上门跪求十万、二十万。自己家里又不是开金矿的,林淼的钱是怎么挣来的,他是真的心里有数。别看今天能挣几百万,以后的市场行情可看不准,借出去的钱也肯定收不回来。所以儿子挣的辛苦钱,有什么理由白白便宜外人?
“嗯,走了。”老林站起来,拉起林淼的手要往外走。
一群乡下亲戚却像发了疯似的,急忙跑到门口,团团把门堵住。一个林淼根本都没见过的老婆子,笑着对老太太大喊:“秀兰!今天你孙子不把存折拿出来给我们看看,他们爷儿俩就别想走了!我这辈子都没见过几百万长什么样呢!”
那笑脸是如此的质朴而坦然,以至于让林淼对人性又有了更深刻的体验。
乞丐跪地讨饭,其实可以分两派的。
要么装苦装凄惨,要么装傻装欢乐……
林淼转头看看老林,笑道:“爸,给他们看看?”
老林奇怪道:“你带在身上吗?”
“带了啊。”林淼摘下小书包,拉开拉链。
堵门的乡下亲戚们见状,顿时全都安静了下来。
翻了五六秒,林淼找出存折,正要递给老林,老太太却抢着将存折一把夺到手里,堵在门口的一群人立马蜂拥而上,里三层外三层围住老太太,二舅公探过头来数,认真细致地数数:“个、十、百、千、万、十、万、百万……哎哟!我个老天天天……四百多万啊!”
“我看看!我看看!”
一群人七手八脚,轮番抢着看。
林淼往人群外挤了两下,又突然被人抓住:“等下!你和你爸还不能走!”
草泥马,这一步一步的,人身监禁的气氛越来越重了啊?
林淼当机立断,小声对老林道:“爸,叫我舅舅过来。”
老林看看这环境,也觉得有点不对劲,拿起大哥大,就给江洋打了电话。
这群乡下亲戚见到,倒是没理由拦着老林打电话,老林言简意赅,跟江洋说了下地方,江洋那头便马上表示知道了,立刻就来。
等老林挂了电话,人群中又爆发出一阵惊呼:“诶!这个两百万的转账是怎么回事啊?”
老太太闻言,立马怒问林淼:“阿淼!你这两百万用哪里去了?”
林淼抱着从今往后再来乡下老子就是傻逼的心情,淡淡回答道:“我开了两个公司。”
“你一个小孩子开什么公司啊?!”
满屋子人同仇敌忾,纷纷指责。
“阿荣!要死了!你看看你儿子,钱刚拿到手都还没焐热,就被人骗了两百万了!”
“阿荣啊!抓紧的!钱不能再放在你儿子身上了,存折的密码是多少你知道吗?”
“哎哟,罪过哦,这两百万要是给我,田都能买千把亩了……”
“这个钱还拿不拿得回来啊?”
林淼真心都听笑了,问道:“我家的钱怎么花,还要先跟你们商量是吧?”
“当然要商量啊!”二舅公高呼起来,“这么大一笔钱,怎么能不跟自己家里人商量,随随便便说花就花了,你这是什么行为你知道吗?你这就是败家子啊!”
林淼对二舅公的道德大棒无言以对。
这棒子的长度,已经不是过分不过分的问题了,林淼穷毕生之学,所能找到的和这件事差不多无耻的例子,也就只有美国攻打南联盟、美国攻打伊拉克、美国攻打利比亚……
但好歹人家美国人再无耻,也是建立在拳头硬的前提下。
二舅公这群人算什么?
要饭的指责有钱人花钱居然不经过他们同意?
冈比亚谴责美国人出兵居然不经过他们允许?
这几位的脑子何止只瓦特掉了,分明是脑浆里灌脓了吧?
“阿荣!密码到底是多少啊?”
“阿淼!抓紧点,把密码跟阿公、阿婆说,这个钱就不能放在你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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