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醒来的时候,秋风吹起满城的落叶,冷冷的寒意侵袭到骨子里,我觉得自己简直快要被冻成冰雕了。
我现在窝在北京五环的某座立交桥下,头顶上不时传来汽车经过的声音,迅疾的、冰冷的、单调的声音。两天前我来到这座桥下,找了一个相对干净的地方,铺下几张报纸,在衣服里又塞了几张报纸,夜晚就这样睡觉。
现在我努力地想要入睡,自我安慰着说,睡着吧,只要睡着就不会觉得冷了。
桥墩的不远处也窝着几个乞丐,有老人也有年轻人,说起来他们比我好一些,起码白天有工作,每天天不亮他们就会起床,伪装成残疾人,之后到各自既定的地点乞讨。
晚上呢,回到桥洞里休息,他们还有破被子可以盖。而我呢,什么都没有。
对面有个年轻的乞丐,周围的人叫他小方,四肢健康,但是好逸恶劳,连扮残疾人都是扮最没技术含量的断臂,就是找一根绳子把自己的右手捆在身上,然后外面再穿上衣服,空着一只袖子。而现在,他正挥舞着完好的右手冲我浪笑着喊道:“小妞,我这里有暖暖的被窝,要不要一起睡啊?”周围传来一阵不怀好意的哄笑声。
“不要!”我坐起身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回敬道。
“怂了吧,直接上啊!”几个乞丐在旁边冲着他起哄。
“不怕死你就来吧!”我一副凛然无惧的模样。他们刚在桥墩这儿见到我时,好奇我这样的姑娘居然也会流落街头。我向他们解释,说我染了艾滋病,家里人不要我了,朋友也不理我了,所以才无家可归。听到艾滋病,他们对我半信半疑,但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想法,基本断绝了打我的主意。但此刻我的内心有些发虚,如果他兽性大发,当真对我下手怎么办?
也许是被周围的嘲笑激怒了,被唤作小方的男生,脸上泛起一股狰狞凶狠的神色,起身向我慢慢地走来,像是一座移动的小山缓慢地朝我压了过来。我的手紧紧地握着,紧张得出了汗。
“小方,别闹!”一个熟睡的年轻乞丐被惊醒了,上前一把拉住了他。
“大方,别以为你是我哥就可以随便管我!”小方一把甩开了他的手臂,不甘地退了回去。
大方看了看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我,抱起自己的被子向我走了过来,轻轻地把被子盖在我的身上。桥上稀薄的路灯灯光洒了下来,他的脸庞有些污浊,并不是很干净,但他的眼眸是那么干净和明亮,灿若星辰,恍若未染一丝尘埃。即便头发很凌乱,也遮挡不住他侧脸坚毅的弧度,而一身混搭的装扮,在他的身上也是无比和谐。如果把他的照片发到网络上去,我猜一定会比曾被誉为最时尚乞丐的犀利哥还红。
他冲着我露出一个微笑,牙齿洁白,笑容纯净,让我顿时宽心了下来。当他离去之后,我才忽然注意他的被子在我的身上,难得的干净且温暖。
“哎……”我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喊道,“你把被子给我盖,就不怕染了艾滋病毒回头被传染吗?”
他转过头看我,笑容恬淡,犹如云开雾散:“放心吧,我读过书的,盖一下被子不会被传染。”这个清瘦的少年,浑身散发着安定的、从容的、令人心安的力量。他就像一颗珍珠,在混乱肮脏的沙滩上闪着熠熠的光芒。
我轻声地说:“谢谢。”
“不用谢。”他头也不回地回到自己先前躺下的地方,找了几件衣服盖在身上,怀里抱着一个破旧的吉他包,又继续睡下了。
我侧着身子,面对着墙壁,紧紧地缩着身子,眼泪快要落了下来。很久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关心了,我曾以为这世上再也没有人管我了。
楚非凡,你在哪里?你知不知道我已流落街头。我用牙齿紧紧地咬住被子,止住欲落的泪水,我不是难过我此刻的遭遇,比这更难堪的时光我都经历过——还有什么比被父母抛弃更难熬呢?我难过的是,我身处绝境,却无人在乎我。
立交桥下忽然停下了两辆车,前面一辆车上下来一些警察,后面的一辆车上下来扛着摄像机的记者,他们是来做一些收容流浪人员的表面工作,乞丐们已经见怪不怪了。
警察轻车熟路地向着桥墩走去,问他们谁愿意去收容所,记者在旁边采访。大部分人都不愿意去,当然也有愿意去的,好吃好喝过上两天,出来了继续做乞丐。
警察忽然看见了我,转而向我走来,问道:“姑娘,你要不要去收容所?”记者拿着话筒,摄像师扛着摄像机跟了过来,镜头对准了我。
如果沦落到进收容所,被亲朋认领,那就糗大了。要是让蒋庭庭她们知道不笑掉大牙才怪。
有个多事的乞丐叫道:“她有艾滋病!”
围绕着我的警察惊悚地退了一步,手电的灯光在我的身上来来回回地扫过,这种被人打量的感觉令我很不爽,我干脆利落地回答道:“我不去!”
他们却并不理会我的回答,聚在一起交头接耳地商量了一会儿,得出的结论是为了我和他人的健康,决定强行将我带走。
他们不管我的抗议将我架上车,任由我拳打脚踢也无济于事,而大部分乞丐都默默地围观。我在人群里面寻找大方的面孔,他目光平静地看着我,在车门闭合之前,我将他的模样细细地描摹,深深地印在脑海里。在他的眼中,也许我是一个坏女孩;在我的心中,他却是一个善良的男孩。
车门啪地关上,随即又被打开,是摄像师和记者也上了车。
“请问,你为什么会流落街头呢?”那个女记者拿着话筒,声音里有种做作的同情,摄像师扛着摄像机,兢兢业业地进行摄像。
“我喜欢我愿意我爱你管得着吗!”我连珠炮一般地回应。她被我抢白了一通,半天问不出下一个问题。
摄像师忍了半天,终于还是没有憋住,笑出声来,采访是没法进行了,他只好关了摄像机,将机器从肩膀上拿了下来。他看了我一眼,却突然愣住了:“哎……你不是那谁谁谁……”他歪着脑袋竭力思考,一拍大腿道,“你不正是京城巨富温如玉的女儿温婉吗?”
我面不改色地说:“你认错人了。”
他扶了扶眼镜,肯定道:“绝对不会认错,你的寻人启事送到了我们台里正准备播出,样片我今晚看了好几遍,你的样子我都记住了。寻人启事上面写了,有提供消息者,给予二十万元的奖励。”他拿起手机,迫不及待地拨打电话。
警察听说我是温婉,纷纷过来围观:“温如玉是你爸?你这几天消失,你家人以为你被绑架了,急得报了警,可把我们警方累得够呛。哎,你有艾滋病也是瞎掰的吧?”
“他不是我爸!”我冷冷地说,扭过头不去看他们错愕的神色。
他们认定我是温婉之后,掉转车头,不去收容所,而是直接去了派出所。半个小时不到,一辆宝马X6风驰电掣地停在了派出所大院。
温如玉快步冲进了警务室,一个女人从他身后冲了过来,一把将我拥在怀中,泪水滚滚而落:“妈妈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一周的提心吊胆,看来纪柔是担心坏了,她将我拥得那么紧,我都能感到她的身体在颤抖。
温如玉铁青着脸站在我身前,警察叔叔介绍了当时发现我的情况之后,他明白了我并非被绑架了,而是离家出走。
温如玉近乎咆哮着说:“温婉,你闹够了没有?!”
纪柔将我护在怀中,冲着温如玉吼道:“你还敢凶女儿!你是怎么照顾她的!当时我就不该留她在北京,你这个当爸的连个女儿都不管!”
“我不管?那你又有管过吗?!”温如玉犹如被刺痛一般,暴跳如雷。
又来了!他们两个只要见面,说不上两句话铁定吵起来。
我真不明白,当初他们两个人是怎么走到一起的?我更不明白的是,他俩为何有那么多的架可吵。吃饭吵,睡觉吵,直到我考上大学,他们才终于宣布离婚。然后他们各自组成了新的家庭,温如玉仍在北京,纪柔远嫁加拿大,而我就被孤零零地丢一边。正是因为这个,我才一怒之下离家出走,但没想到他们离婚之后再见面依旧是吵。
我挣开了纪柔的怀抱,浑身上下只觉得深深的疲惫,打开房门,在他们错愕的目光中走了出去:“你们慢慢地吵吧,我走了……”
争吵在我的身后戛然而止,他们二人紧跟而出,纪柔拉着我的手说:“宝贝女儿,我们回家吧。”我已经长大了,不是小孩子了,她还是习惯性地叫我“宝贝”。我听着不觉得别扭,心里反而觉得很甜蜜。也许是因为我得到的关爱太少,所以连一声亲密的称呼我都很珍惜。
温如玉的口气也松了下来,他打开车门,弯下身子说:“有请大小姐回家。”他不生气的时候,风度翩翩,举止优雅,倒真有几分像他的名字所蕴含的意思——谦谦公子,温润如玉。
我和纪柔坐在后排,温如玉在前排开车,汽车驶入公路之后汇入无穷无尽的车流中,车灯与尾灯的灯光相连,组成一条连绵不绝的光带。远方霓虹闪烁,广厦千万间,亮着温暖的灯光,然而,又有哪一间房子会是我的家呢?
他们还未离婚的时候,家已经分崩离析。
他们离婚了,更不会有家了,我所有的,不过是一间空荡而冰冷的房子。
“宝贝,为什么要离家出走啊?”纪柔小心翼翼地问我。
温如玉看向车顶的后视镜,注意着我的回答。
我探身到中控台,拧开了广播,车厢里面回荡着女主持人那甜美的声音:“欢迎大家收听今天的新闻。楚非凡当选商业领袖,成为该奖项设立以来最年轻的获得者……”
我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心里浮现出他的样子,听到他的好消息,我就会跟着高兴。
纪柔有段时间未曾回国,听到楚非凡的消息,她感慨地说:“想不到老楚家的孩子如此出息了啊,今年本应和我们家温婉一起考入同一所大学,结果他爸爸突然去世,年纪轻轻就不得不接手家族企业进入商场,短短半年已然有了如此大的成绩。”
“是啊,老楚家的孩子又乖又听话又懂事,唉……”温如玉忽然叹了一口气,伸出一只手揉了揉额头,大感头疼。
言下之意,我既不乖又不听话更不懂事。
“宝贝,为什么要离家出走啊?”纪柔仍旧追问着这个问题,看来不得到答案她是不会罢休的。
“不为什么。”我说。
“什么?”纪柔不甘地重复了一句。
“不为什么!”我再次回答,愈发笃定。
纪柔叹了一口气,口气里也有几分埋怨:“你也太任性了,我正在进行欧洲之旅,听说你失踪了,慌慌张张地赶了回来,害我们担心死了。”
我不作声,忍受着她的责骂,眼睛看向窗外,视线里面的风景飞速后退,模糊成一片。我在心底一遍一遍地轻声重复着问自己:为什么?为什么?爸爸,你只知道关心你的事业;而妈妈,你只知道关心你的玩乐。我离家出走,只是想引起你们的注意,只想见到很久未见的你们,只是想知道你们到底爱不爱我。
——然而,你们仍然嫌我是个累赘!
心里的绝望如同排山倒海一般涌了上来,像有一柄巨锤一下下地砸在我的胸腔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在北京的二环,我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温如玉和纪柔离婚后,各自有了新的归宿,就想把之前的房子留给我。我一个人待在熟悉的、充满回忆的房子里,常常会触景生情,独自一个人品尝记忆,总会有种无端悲凉之感。后来他们卖了房子,在二环给我买了一套公寓。
站在公寓的门前,我才想起我没有钥匙了。其实,关于离家出走的计划最初是我准备在某家宾馆里面躲几天玩失踪,看一看要几天他们才会注意到我消失了,可谁知道第二天上街的时候,手机、钱包、钥匙全被偷了。刹那间,我一无所有,也联系不到任何人,我抱着顺其自然的想法假戏真做,过了一把流浪的瘾。
温如玉一边拿出备用钥匙开门,一边数落着我:“丢三落四!你这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
纪柔皱着眉,踮着脚走进了房间,地面上散落着零食、衣服、书籍、CD、玩偶、背包等,她手脚麻利地蹲在地上帮我一件件地收拾、放好,温如玉也俯身帮忙。
“不用收拾。太干净了我反而不习惯。反正迟早还是要乱的。”我进了房间,在沙发上坐下。想念一周的沙发和靠垫,此刻在我眼中是全世界最舒服的地方。
他们用了大半个小时的时间才将凌乱的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温如玉拍了拍手,松了一口气:“好了,我也该回家了。”
纪柔时刻不忘嘲讽温如玉:“吃软饭的男人真可怜啊,回家晚了估计还得被罚跪键盘。”
“你……”温如玉气结,愤愤地转身出门。在门被关上之前,他忽然回头看了我一眼,目光深沉得如同大海一般,他说,“温婉,好好照顾自己。”
我默不作声,目送着他的背影远去。为什么是让我“好好照顾自己”,而不是“你会好好照顾我”,你……就那么急于摆脱我吗?
纪柔过来抱住了我,一副极其亲昵的模样:“妈妈呀,今天哪都不去,就留下来陪你。”她已经是快要四十岁的人了,却仍然像个孩子一样天真烂漫,喜爱玩乐,一点都不像个妈妈,也根本不适合做妈妈,说起来她更像是我的姐姐。我长这么大没有冻死饿死病死,真应该庆幸我命大。
第二天一早,她送我去学校,见我安然进了校门,才赶去机场,返回欧洲,继续她的旅行。
离开学校一周再回来,我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上课铃声还未响,教室里闹哄哄的一片。我刚走进教室,教室里面的喧闹声就停止了,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我身上,好奇的、探寻的,甚至异样的。
“哟……这不是我们温大小姐吗,逃脱绑架回来啦?”蒋庭庭阴阳怪气地说。
我懒得理她,径直向座位上走去,从她身旁经过时,她突然伸出脚来绊我,我早做了防备,故作立足不稳状,狠狠在她的脚上踩了一下。
她尖叫了一声,捂着脚痛苦地吸着凉气,一副很无辜的样子,还可怜兮兮地看着我:“你踩我脚干吗!”
不明真相的同学视线都飘向了我,交织成一张网,细密绵绵地覆在我身上,似乎在鄙夷地说:“她怎么是这种人啊?”
“你还踩坏了我最新款的LV的鞋子。”她继续对我进行血泪控诉。
我的嘴角却轻轻地扬了起来,露出一个会心的笑容——炫耀自己的名牌啊!果然,周围人听到她的那句话之后,不是用更愤怒的目光谴责我,而是转移了视线看向她脚上的鞋子。
“啧啧……果然是LV的鞋子哎。”
“还是新款哦,要六千多哎……”
“我在街拍上看见贝嫂穿过,好奢侈啊……”
蒋庭庭仍然低着头揉脚,脸上痛苦的表情犹如便秘,实际上刚刚的那一番议论已让她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此刻她的内心一定是暗爽极了。
左岸向我挥了挥手,我走向教室最后排靠窗的位置,坐在了她的身边。
“吃早餐没?”左岸问。
“嗯?”
她从包里拿出一袋热牛奶递到我的手上,我捧在掌心里,温度蔓延全身,暖烘烘的一片。其实,早晨起床的时候,纪柔为我做了早餐,我在她的监督下吃得前所未有地饱,但我仍打开牛奶,慢慢地喝了下去。
我和左岸之前不过是同班同学关系,见面打个招呼而已。
那天晚上我不想一个人在家睡觉,准备去寝室休息,走在路上刚好看见蒋庭庭领着几个女生靠着墙角抽烟,左岸不巧经过,被蒋庭庭拦住了,问她要烟抽。左岸又不抽烟,摆明是闲着无聊想消遣她。看见她当时惊慌失措的样子,我路见不平一声吼,冲过去撞开包围圈,拉着左岸跑了,从此就和她熟识了,渐渐成了好友。
上课铃响了,负责教美学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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