呆看着水面浮标,像是一个傻子坐在那里,百无聊赖,却又一无所想。
突然,浮标猛烈跳动了一下,我手忙脚乱拿竿收线的那一刻,发现不知何时,旁边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多了一伙人。
池塘就像是一个不规则的“口”字形,我和唐五坐在口字最底下那一横的中间位置,通往外界的竹林的小道位于口字左侧那一竖和底下一横交界的地方,那伙人就坐在左侧一竖的底部。
这里本来就是一个营业场所,供人钓鱼吃饭,有人过来消遣并不稀奇。我第一眼望过去的时候,也只是本能反应而已。
只不过,在我看过去的同时,那伙人也可能被我收竿的动作吸引,也对我看了过来。最初那一秒的毫无意识过后,我发现,其中有一个人我看起来好像有些面熟,却又不太确定。但是当我的目光开始停留,与那人对视,那个人却神态自若低下头去,钓起了鱼来。
“啪啦”。
一声水响,我将目光收回。
一条尺许来长的翘鱼在水面上扭曲抖动,垂死挣扎,激起了层层浪花。
“哈哈,五哥,钓到了!”
在第一次钓到鱼的喜悦当中,我忘记一切,大笑了起来。
再也不想回到先前那种相对无言的气氛。把鱼放到竹篓,我擦了擦手边的水渍,给唐五满上一杯茶之后,无话找话地问道:
“五哥,你和黄姐什么时候结婚啊?定下来没有?一定要通知我!”
“嗯,还没有,条件还不成熟。”
“啊,五哥,你的条件都还不成熟啊?那我今后还结什么婚哦!”
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唐五的右手掌一直放在碗边桌面上,指头有一下没一下地弹着碗壁,斜盯着侧面池塘,目光似近还远,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当我的话一说完,指头敲击出来的脆响也随之停止了,几秒之后,唐五端起茶杯送到嘴边,先吹了几吹,却在喝之前突然停了下来,端在半空的茶碗挡住了他的双眼和几乎大半张脸,从碗里传出了他的说话声:
“义杰,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
心头一震,我知道,某些事情将要开始了。
这不是唐五一贯的风格。
唐五绝对不是一个会去在乎别人怎么看自己的人。
我完全揣摩不出他问出这句话的真正含义。不过,我也明白,反常即妖,面对此时此刻的唐五,最好不要用那些应酬客套的场面对话。于是,我选择了一个自认为最为合适的回答:
“五哥,怎么说这个了?我不管哪个说你不好,反正你对我没的说了。我从来没有在人前人后,说过你半个不字。”
说出这句话之后,我心里安定了一些。因为这是真话。
唐五确实没有对不起我,我也的确没有在任何时候说过他的坏话。
说真话,总是会比谎言更能让人心安。
放下茶碗的唐五却好像完全没有听到我的说话,出乎意料地没有马上开口。他就那样坐在我的对面,一条腿搁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悬空的脚尖随着某种节奏轻微抖动不停。
等了很长时间之后,装着去拿茶壶给自己添茶的当口,我轻轻瞟了他一眼。我看见唐五的眼睛里闪烁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光芒,竟然给那张冷酷生硬如同面具的脸上带来了些许柔和。
我想,那一刻的他应该是陷入了某种遥远的回忆。
我还是比不上唐五,就连倒茶都比不上。
小心翼翼地捧起茶碗,生怕平了碗口的茶水会泼出来的时候,我听到了唐五的声音:
“义杰,我给你讲个故事。”
滚烫的茶水随着我轻微的一顿倾出了一些在手背上,我忍受着火热的刺痛,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小喝一口后放下了茶碗。
我不想唐五看出我的慌张,因为,只有心虚的人才会慌张,虽然他也许早就已经看出来了。可至少,我也应该尽量试着弥补。
我笑着准备去接句什么,却发现唐五根本就没有看我,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才刚出来跑社会的时候,是在县城和溪镇那边混,那个时候,我和你现在差不多大,也还不认识秦三,是什么都没有的一个小麻皮,被打断腿都没的人扶。有一回我到城关镇一户人家屋里偷牛,路上遇到一个人,他居然也是从九镇乡里出来的。那天开始,我才有了一个真正的朋友。我们一起玩了三年,三年,呵呵,不长也不短,不见得会天天想起,想要忘记也蛮难。”
我有些奇怪。
在我还远远没有出道的时候,唐五就已经相当有名了,九镇的后生聊天多多少少都会提起他的一些事迹,他当初在县里打流有了名气之后才回九镇,也是听说过的。
但是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他还有一个朋友,每一个传说中都是说他如何独闯天涯。
“你是不是奇怪,为什么从来没有听过这个人,也没有见这个人来找过我?”
“啊,五哥,还真没有听过这回事啊,你还有这么一个铁聚啊。”
当我说到这里之后,唐五看向了我。
从今天相见开始,第一次认认真真地看向了我,眼神不再缥缈虚无,变得极为锐利,就像是两根锥子,一直扎到了我心底最深处绝对不愿让他人看见的地方。
我不知道我这句话出了什么问题。
但此时此刻,唐五的表情却告诉我,的确是出了问题,很大很大的问题。
可我却已经完全没有时间再去多想。
在这样的对视之下,我的大脑变成了空白,就连我的目光也是左躲右闪,不知应该望向何处。
我不敢与他对视,却又更加不敢不与他对视。
我只能在不敢与更加不敢之间游离徘徊,像是一个被剥光衣服坐在审判席上惊慌失措的妓女,羞耻恐惧地等着绞刑来临。
那一天,我深刻地体会了什么才是真正的度日如年,而且,永生难忘。
一秒,一秒,又是一秒……
终于,唐五笑了起来,相见之后,第一次笑了起来。
也许是保持同一个姿势太久而有些酸麻,他边笑边腰部朝后微仰,把翘起的那条腿放了下去,整个表情与动作都显得相当轻松舒展。
这顿时让我的压力减轻了很多。
至少,我也能够傻乎乎地赶紧随着一起笑了。
人在过度紧张的时候,注意力是无法集中的,大脑也是无法思考的。
所以,在我刚笑的那一秒钟,我停止了工作的注意力,大脑还没有发现任何不对;一秒过后,我发现了不对,我脸上的皮肤也开始有些僵硬,却还是没反应过来。
几乎同一时间,唐五的声音在我耳边再次响起:
“因为我杀了他!在流沙水库边上,我一刀就捅死了他。”
我终于知道了两秒之前,自己笑容僵硬的理由。
因为,我的大脑已经分析出了对面唐五脸上笑容所蕴藏的含义。
一直以来,唐五都笑得忠厚老实,如同一个本分的农民,就连生气的时候也一样。
但那一刻,我看到的却是一种极为陌生恐怖的样子。
残酷,扭曲,诡异,居然还有一些淡淡的讽刺和嘲弄之色。
随即,我又反应过来:刚刚,唐五,告诉我,他,杀过人。
我的笑容,彻底消失不见。
“我那个朋友姓黄,黄惠强。而今,你晓得我为什么不和惠英结婚了吧。”
“哈哈哈,我什么时候和惠英结婚。哈哈哈,好多人问过我这个问题,惠英也问了几年了,她要是晓得是我……”
唐五的声音越来越低,哀伤却越来越浓。
我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