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的池乔是熟透了的,像挂在枝头上的桃子,三分媚七分娇。尤其是她朝着角落里的他走来,走到人迹罕至处,干脆脱了那双高跟鞋,一手提着鞋,一手拿着烟,“有火没?”他拿出打火机给她点烟,烟雾在两个人之间弥漫,他的耳边只听得见心脏跳动的声音,甚至没有听见她粗俗的抱怨:“谁他妈发明的高跟鞋?”
当他意识到这一切不对头的时候,事情早已不在他的控制之中了。
池乔已经不太在意报选题的编辑到底是在说些什么了,她知道覃珏宇进来了,她也知道他悄悄地坐在了老韩身边,如果目光是可以灼烧人的射线的话,她相信她此刻已经在覃珏宇肆无忌惮的注视之下灰飞烟灭了。她在心底狠狠地骂了句“靠!”纷乱的思绪已经不足以主持这场选题会了,第一次她在这样的场合有了如坐针毡的感觉。托尼就坐在她旁边,瞥了她一眼,“你发烧了?”池乔回过神,“啊?”“没发烧脸怎么那么红?”池乔嘴唇都要咬滴血了,脸红这种事情还能出现在她身上。“有些不舒服。”她佯装咳了几声,顺着托尼搭的台阶下,反正也不知道在说什么了,还不如早点散会。托尼摸了摸她的额头,“好像是有点烫。”
然后一场原本是马拉松的选题会就在池乔突如其来的高烧中草草收尾了。
走出会议室的时候,托尼说,“今天真不过生了?”池乔努力挤出一个笑,“如果你想明天到医院来探病的话。”
开完会,池乔就回家了。洗了一个热水澡,当然,在上班之前她已经洗过了,这种下意识的行为让她很为自己觉得不齿。然后关掉手机,倒在床上。这个时候,她才觉得四肢百骸都疼,从骨子里泛出的酸疼,就连动一根指头都让她有些无能为力。在陷入黑暗的最后一刻,她想的是:该死的,不会真的生病了吧?
鲜长安放下手机,眉头皱了皱。到现在还没有开机,是出了什么事?还是真的不想见他?苗谨给他沏了茶,看了看鲜长安的神色,小心翼翼地开口:“鲜老师,怎么了?”鲜长安下意识地揉了揉眉心,看着眼前这个低眉顺眼的女孩,他跟池乔之所以走到如今这个地步,这个女孩不知道在背地里下了多少功夫?当然,他也知道,这一切又何尝不是自己顺水推舟的结果。
“没什么,我今儿回趟市区。”说完拿上车钥匙就出门了。苗谨追出去几步又定在原地,要说心里没有半丝起伏那是骗人的。转过身的时候她努力扬起一丝笑容:反正他们快要离婚了。
鲜长安如今住在东郊浓园,早几年这还是一片荒地,不远处就是名泉山,有山有水,风景也好,他在这买了一块地,依着自己的喜好修了院子,做古董这行的几个朋友也在这附近依葫芦画瓢地修了别院,没想到过了几年,政府将这一带规划成了艺术群落,也就是现在有名的画家村。苗谨就是他画廊签下的画家。这几年艺术市场被炒得热火朝天,顺带地也让这一片成为炙手可热的地方,可是能在这儿有个三进三出大院落的人可不多。别人眼馋他的院子,可是池乔却看不上眼,倒腾了一下水缸里的金鱼儿,看了眼鲜长安养的那些花花草草,风一吹,就快成精了的模样。“你在这演聊斋呢?”夫妻感情好的时候,周末池乔还愿意跟他一起过来,请朋友在这喝喝茶,弄弄烧烤。只是最近一两年,他把这当成了家,池乔来的次数倒是屈指可数。或许她说得对,这不就招来了女鬼了么?
从浓园到市区,这个时候已经不堵车了,但也开了快一个小时。鲜长安把车停到池乔家楼下,却半天没从车里下来。
说什么呢?今天你生日,我来看看你?离婚协议我收到了,但我不打算跟你离婚?池乔,你听我解释,苗谨她是个意外,我们以后好好过,行不行?……
鲜长安第一次觉得乏力,词穷。婚姻的确是个魔障,足以让曾经水乳交融的两个人活生生成了怨偶。他一点也不怀疑,就算他此刻死了,说不定池乔还嫌不解恨,在他的坟墓里放上两只镇魂兽,让他生生世世都不得翻身。
可是,故事的开始并不是这样的。
当年池乔还是记者,不知道从哪顺藤摸瓜打听到了他收藏了很多民国时期的玩意儿。鲜长安的本行是做古董生意的,这一行当的人多数都很低调,毕竟古董这门生意,虽说是几千年就有了的行当,但免不了有些不能说的秘密,以新充旧或者私藏点文物都是彼此心照不宣的秘密,当下他想也没想就拒绝了采访。可惜的是,他遇到了池乔。当时的池乔24岁,在不到三年的时间就在当地最出名的都市报升至了首席记者,碰钉子的事情她见得多了,也没有打退堂鼓的打算,更何况年轻气盛,虽说是一个可有可无的采访,但她就有股不到黄河心不死的韧性。
当时他在西市大学历史学院兼了一个客座教授的职务,时不时还要去给学生上课,池乔坐在课堂上,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像是盯着一个猎物,笑得那叫一无辜。
“你们这些做记者的,都是这样无孔不入的么?”
“鲜教授,其实如果您不是对我们媒体人有先天性敌意的话,无孔不入这四个字也可以理解为兢兢业业。”鲜长安第一次见识到池乔的伶牙俐齿。
至于这个采访,池乔最终还是完成了。说实话,收藏民国时期的东西本身就没有什么太禁忌的地方,而且池乔的初衷只是为了完成一期民国文化溯源的选题。找一个能对有民国文物收藏癖的学者现身说法才会让这个选题更加有说服力。鲜长安在对稿件一审再审一改再改,觉得真的没什么不妥之后才不情不愿地点头同意,却不知道池乔已经在背后给他取了一个“事儿妈”的绰号。
事儿妈鲜长安对池乔的改观是在半年之后,池乔给他打电话说有人在成都弄个了私人博物馆,展出的都是辛亥革命之后的纪念品,池乔说:“鲜教授,我觉得在中国能够建一座私人博物馆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单不论展品的价值,如果你感兴趣的话,可以去瞧瞧。”
就这样一来二去,鲜长安跟那家私人博物馆的馆主穆建国也成了朋友,中间少不了池乔的穿针引线,到最后鲜长安甚至还把自己收藏的民国时期的东西统统都捐了给穆建国。
男女之间最美好的阶段就是刚刚开始的时候,你会在不经意之间想到她,然后会心一笑,你会为某个不知道该解释为缘分还是巧合的相遇感到莫名的欣喜。对当时的鲜长安而言,池乔这个女生就像一道流光溢彩的星星划过他过于刻板拘谨的生命。
可是,烟花易冷,流星易逝。即使再唏嘘不已,鲜长安也不得不承认,物是人非真真是人间最残酷的字眼。
池乔睡得并不踏实,这场高烧来得气势汹汹,烧到半夜,她已经神志不清,喉咙干哑,手伸到床边想喝杯水,都觉得万分困难。门铃一声接一声地响着,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池乔一咬牙,爬起床,两眼一黑差点又倒下去。哆哆嗦嗦地打开卧室门,扶着楼梯一步一步往外面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门铃依旧持续不断地响着,门外的人有着异乎寻常的耐心,好像要把这门铃按到天荒地老一样。
终于门开了。
池乔看见覃珏宇站在门外,随之而来的一阵彻骨的冷风,心里闪过三个字:自作孽。索性两眼一闭,眼不见心不烦地倒了下去。
覃珏宇忙活了大半夜,先是手忙脚乱地把池乔抱上车,一路冲到医院,楼上楼下地跑了几圈,量体温,抽血,做皮试,输液,搞了大半宿,一开始眼也不敢眨的盯着输液的瓶子,时不时拿热毛巾敷着池乔的额头,两瓶点滴输完,他也有些支持不住了。池乔醒过来的第一眼就看见耷拉着脑袋在床边一点一点的覃珏宇。
池乔闭了会眼睛再睁开的时候,覃珏宇已经醒了。“渴不渴?要不要喝水?”池乔想说话,才发现嗓子都快要烧起来了。
喝了整整一杯水才缓过劲来,这才觉得四肢百骸酸软得像中了软筋散,半点力气也没有。但好在嗓子已经没事了,开口第一句话就把覃珏宇定在那了:“明天你去人事部办辞职吧。”
覃珏宇一时没缓过神,脑子重新恢复运转之后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个女人怎么不烧死算了?
如果两个人的性别对换一下,覃珏宇完全可以在病房里唱一出负心薄情的戏文,一边泪洒衣襟,一边把一个被负心汉抛弃了的良家妇女演得活灵活现,让人潸然泪下。
可惜,可惜覃珏宇是个男儿身。一不能指着池乔的鼻子骂她不认昨夜浪翻红被的风流债,二不能骂自己被猪油蒙了心智才会爱上你这个人渣,三更不能对着还躺在病床上手上还扎着针的虚弱到不堪一击的身体拳脚相向。总之,覃珏宇很冤,也很后悔,刚才就不该给她喝水,最多拿棉签沾着盐水在她嘴唇上沾沾不就好了,为什么要让她开口说话呢?
不说话则已,一说话就是万箭穿心。
“你不辞职也行,那我辞职好了。”一刀不够,再补上一刀。
“你什么也别说了,好好睡吧。”覃珏宇脸色难看到可以滴出水来,转身出了病房。
池乔听见关门的声音,终于长出一口气。“行差踏错总比一错再错好,姐姐这是为你好,知道不?”
池乔在医院输液的当口,鲜长安在车里坐了一夜。覃珏宇像只受伤的小兽不知所踪。托尼跟一干朋友在KTV里唱歌,最后一次放下电话,“这女人该不会躲起来哭了吧?三十岁有那么可怕么?”盛铁怡在旁边插嘴:“跟你说了不要提她的伤心事。”池乔的妈妈打了半天电话,依旧是关机状态,纳闷地睡去。
就这样,池乔迎来了自己的三十岁。在一场高烧中涅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