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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八章 春风不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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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心思从落空的计划上回过来,他就起身告辞了,她都来不及问他要去哪里找他兑现承诺。

    她那会儿刚来到这里,太多事都没理清,满脑子乱糟糟的,也居然忘记缠着他让他将她带离这荒野,好歹把她带到北京城门口再分开也行。

    她后来因为对这里的地形实在不熟悉,整整在这荒郊野岭转了两天才在一个老樵夫的指引下走出去。等她进城的时候,狼狈得好似逃荒回来一样。

    牟斌回忆起往事,恍惚了一下,这才有些尴尬地道:“主……主上当时说,您若是连这里都走不出去,那日后也不必跟着他了,他会再去物色人选。”

    漪乔神色微凝,继而幽幽叹息,自言自语道:“太没良心了……我累死累活把他救回去,还把唯一的床让给他躺,又怕他冻着,把自己的披风也给他盖,他居然故意把我扔这儿……”但思及日后他的表现,漪乔觉得可以不与他计较这个。

    “你方才说的人选指的是太子妃人选?”漪乔想起牟斌方才的话,又问道。

    “是的。”

    “那你可知他当初为何选我?”

    “这个……”牟斌踟蹰了一下,垂首道,“属下也不知。”

    漪乔瞧着他的样子,猜不透他是真不知道还是知道却不好如实相告。

    她其实很想在祐樘当初选她做太子妃人选这件事上自恋一下,但她又清楚地知道他选她的原因绝不是什么一见钟情。别说她根本不信一见钟情这种不靠谱的事,他也压根儿不是那种会对人一见倾心的人。何况,后来可是她主动去争取他的心的,她心里一直都明白当初是她追的他。

    漪乔叹着气摇摇头,琢磨着要不要等她下去见他的时候,磨缠着他好好问问。

    她按下这些纷杂的念头,吩咐牟斌去城南。

    阳光渐盛,日头渐高。

    墨意从碧云寺的观音殿徐徐步出。他的脚踝上似乎拖着千钧重的铁链,步子沉重又迟缓,面上是掩不去的疲惫倦乏。

    他站在廊檐下,看着外头明晃晃的日光,身体僵直,面无表情。

    今日风柔日丽,是近来最为晴好的一日。

    阳光暖意熏人,明媚得似乎要一直照进人心,但在他看来却只觉得刺眼。

    今天是决定她生死的一天,她若是能熬过今日就算是捡回一条命,但若是熬不过……

    他实在不敢往下想。

    他站了不多时,就有一身着蓝色直裰的男子疾步走至他身前,行礼后,恭恭敬敬地递上了一封信。

    他迅速拆开,几眼扫完,面上神色稍松,慢慢舒了口气:“她醒来了就好。看她醒来后的言行,大概也是想通了。这就好。”他收好信,交代道,“御风,知会他们,那边有什么情况,随时来报。”

    御风应了一声,又面现踟蹰——他想问问公子何时回府,可却不敢,公子的行踪不是他能过问的。

    墨意看出了他的心思,淡淡道:“我今日是不会回府的,你先下去吧,记得及时送信来。”

    御风躬身应是。

    御风退下后不久,一个小道童跑上前来,对他规矩稽首,道:“这位公子,家师请您去,请随小道来。”

    墨意略一颔首。

    漪乔昏厥后,虽然被送回了宫,但是碧云寺这边的斋醮还是照常进行。她昏迷了三日,斋醮也持续了三日,昨晚方歇。

    成百上千的僧人道士同时诵经祈福,更有数位大德高功坐镇,亲自做法禳灾,场面蔚为宏盛壮观。

    漪乔今早能醒来,也不知是否因为这场空前的法事起了效用。

    他曾在法事结束时询问过道士青霜还有没有什么法子可以试试,那道士笑说他已经黔驴技穷了。不过他说可以再卜一卦,若是这一卦的卦象也是大吉的话,那基本就表明漪乔没有性命之虞。毕竟,三卦都不应是不大可能的。

    眼下那道士大约是准备好了,差人来叫他去瞧他卜卦的。

    墨意在心中默祷一番,跟随小道童的指引去往方丈院的客堂。

    临近午时的时候,漪乔才从城南的崇文门那边往回返。

    当年她以为祐樘不知万贵妃的阴谋而身陷险境,不顾一切地冲到崇文门去找他,结果发现是虚惊一场。

    但也正是这场虚惊,让她彻底明白了他在她心里已经重要到了何种程度。

    她当时以为他死了,颓然蹲身在战场边沿,绝望得连哭都哭不出来。可就在这时,他蓦然从背后抱住她,似是无奈地叹息一声,如往日一般温柔唤她。

    在大悲之后忽得此惊喜,漪乔犹记得她当时是怎样的欣喜若狂。

    这一回,她在记忆里的地方伫立了许久,可再也没有人从背后抱住她,再也没有人温柔地叫她“乔儿”,笑言不要咒他。

    拥抱她的,只有过往的微风。

    那种失而复得,再不会有。

    漪乔离开崇文门之后,本来想去城西的回龙峰看看,但回龙峰地处北京城外的大西郊,实在太远,又位于多山地带,马车不好走,她眼下又行不了几步路,故而她只好放弃了这个念头。

    她盘算着若她能活下来,回头一定以去西郊潭柘寺进香为名,再到那附近的回龙峰瞧瞧。

    毕竟,漪乔觉得,他第一次跟她表白的地方,是非常具有纪念意义的。

    她清楚地记得,她第一次听到他对她说出“我爱你”时,是何等幸福何等满足,她只觉自己得到了全世界。

    正如她后来背着他行路时说的,她的背上背着她的整个世界。

    他就是她在这里的整个世界。

    只是后来他们又有了孩子,于是他与孩子一起构成她在这个时空所有归属感的源流。

    不过可惜,他之后一直吝于再对她说那三个字,平日里任凭她如何撒娇卖乖也磨不出半句,他只在他认为应当之时才会说。

    因此,他这辈子说那三个字的次数用一只手都可以数得过来。但他每次说,都必定是郑重其事,缱绻至深。

    漪乔坐在车厢里出神许久,直至马车停下,她才慢慢从纷扰的思绪里抽身。

    去不了城西,她就来了城东。

    大西郊太远,但是到东边的城门外转转还是可以的。

    漪乔吩咐车夫从朝阳门出发,慢慢往前走。循着记忆里的路线,走过一段人烟稀少的巷子,穿过林立的酒铺茶摊,马车来到了郊外的田园村落。

    漪乔从马车上下来,命婢女们跟着就行,不必搀着她。

    眼前视野开阔,溪流河汊纵横交错,坑塘洼地随处可见,走兽飞禽游弋其间,跟记忆里的一样。

    但又有太多的不同。

    祐樘当初带她来这里时,正值中秋前夕。那会儿秋意正浓,她记得当时这里有大片大片的芦花,堆云砌雪似的,微风一吹便海潮一样层层涌动。

    那时候秋风吹红了枫叶,也吹熟了田间的麦穗,金黄的麦田与宁静的小村一同星罗棋布地散落于枫林秀水间。

    那时候天地间弥漫着薄纱烟雨,水雾蒙蒙,天水一色,灵秀宛若江南水乡。牛毛细雨不时飘入伞底,带来山林草木特有的清新润泽。

    那时候他还温柔地执着她的手,微笑着与她说起燕京十景,却又因她说他是活文物要卖了他然后再去找一个小白脸,而突然松开她,一把撤开伞径自往前走,让她兜头淋了一身细雨。

    漪乔脑海中一一闪过往日画面,一面慢步一面回想,在田间小道上彳亍了许久,都回忆不尽。她抬头望了一眼澄静如洗的蔚蓝苍穹,神情恍惚。

    那时候她历尽千辛万苦拿到了其中一块灵玉,怀着满满的兴奋被他从边关接回来。快到城门时,忽然起了雨,他一时兴起,拉她来看东郊时雨。

    她那时以为她已经拿到了保他平安的保障,觉得自己这些年虽然为此奔波劳碌又惶惶不可终日,但结果终归是好的,她很欣慰。想到激动处,她几乎喜极而泣,吻他的时候心潮澎湃,热情胜火。

    现在再回头去看,她只觉自己那时候的想法十分天真可笑。

    她僵立着,凝注阳光下流金似的溪水,和远处浸在光影里的山林村庄。

    她看得太久太专注,一晃眼间,眼前的画面渐渐模糊,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烟雨迷蒙的秋日。

    她看到他撑着一把油纸伞回眸看她,墨竹山水的伞面下是一双蕴藉了天地灵秀的琉璃眸,颀长秀拔的身姿衬得他宛若林间修竹,秀雅绝伦的面容一如当年,只是整个人的气韵越加沉稳内敛。

    清风拂过,衣袂微扬。

    他身后的芦花枫叶、麦浪村垣、飞雨流水,皆成陪衬。

    桂花的香悄悄弥散,与空濛细雨交绕渗透,令她迷离。

    她情不自禁往前迈了一步,想看得再真切一些,但稍稍一动,画面顷刻即碎。

    什么烟雨,什么桂香,哪还有半分痕迹。

    那个在雨中撑伞回首望她的人,也跟着一同消失。

    漪乔一动不动站着,婢女小声唤她半晌,她才回神。回过神才发现她的手臂保持着微微抬起的姿势。

    她下意识想要上前拉他,下意识想要留住他。

    漪乔默然,缓缓收回手。

    她想起昔日她跟他耍赖笑闹,跟他携手同游,跟他软语求教,跟他缱绻温存。那一幕幕,无论何时忆起,都清晰如昨。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她狠狠攥了攥手,终归是忍住了泪水。

    碧云寺方丈院的客堂内,气氛越发紧张。

    青霜道长将桃木棍在指间来回夹换,认真地一遍遍数指间和桌上摆着的桃木棍。记下第五爻时,他额头上已沁出了一层汗,但面上的神情却是越发专注,越发奇异。

    青霜道长缓了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转头对墨意低声道:“六爻成一卦,还有一爻就出结果了。”

    墨意见这道士神色愈加奇怪,在这个时候还特意转头与他说一声,心里微动,问道:“可是有望得吉卦?”

    青霜道长淡笑一下,不便现在透露,只道:“卦象还没完全出来,暂不可说。贫道是想与公子说,这一卦或许比前两卦更加石破天惊。”他看墨意怔了一下,笑道,“公子不必忐忑。有件事贫道方才没有告诉公子,这一卦不是为那位姑娘卜的。”

    墨意惊异道:“什么?”

    “贫道已经为那位姑娘算了两卦了,一卦比一卦好,也一卦比一卦奇怪。贫道觉得再为她起一卦大约是迷上加迷,于是想想,认为不如换个人试试,”青霜道长笑道,“所以这一卦,是为那位姑娘的夫君算的。”

    墨意因为对算学数理研究精深,所以自身并不笃信宗教和卜卦求签这类事。但这些日子以来,他也能瞧得出这个道士是有些真本事的,况且眼下似乎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他虽不笃信宗教,但方才也还是去观音殿诚心诚意地进了三炷香。

    墨意深吸一口气,对青霜道:“继续吧,我等着结果。”

    这边气氛紧张,朱厚照那边则是焦头烂额。

    他二月以来因为担忧母后的状况,前后加起来有好几日都没上朝,司礼监班房里积压的奏疏也都堆成山了。他今日趁着恢复视朝,将这几日积攒的政务集中处理了,早朝一直到巳时正才散。之后他又往左顺门偏殿与几位阁老尚书议事,从小山一样的奏章堆里挑了要紧的先办了。

    忙完这些,等终于得空喘息时,他又连忙往仁寿宫赶。

    到了仁寿宫得知母后终于醒来了,他还没高兴完,就瞧见了陈桷呈上来的字条。

    母后在字条里说她想去京城附近转转,晌午便回,让他放心。又特意强调说,她已经想通了,如今心情平静,又有牟斌跟着,不会有事的。

    朱厚照看完字条却急了。

    他觉得,母后如今身子十分虚弱,应该呆在宫里静养才是,怎能再去经受车马劳顿。何况这出去转转是什么意思,京城有什么好转的,眼下又不年不节的,外头还挂着个大日头。

    他越想越是不信母后的话,越想越觉母后肯定还是没想通,眼下不知道是要出去做什么。

    于是他当下就差人出去寻母后。可京城太大,近郊的范围更是广阔,一时半会儿哪里找得见。朱厚照等到午时三刻时,实在坐不住了。

    正此时,他脑中灵光一闪。

    不管怎样,母后肯定是舍不下爹爹的遗体的,那么去宫外的那处别院等着,肯定是没错的。

    他当即一拍大腿,火急火燎往宫外赶。

    日影高悬,将居正空。

    漪乔一路看着外面的春景往回返。

    目下正值阳春时节,花明柳媚,万物蓊勃,竞相争春。沿途的桃花杏花开得热烈又烂漫,勾连成片,灿若烟霞。前几日梨花蓓蕾还未张开,如今已不知何时被春风吹开了满树,挤挤挨挨铺满枝桠,皎然似雪。

    一阵风来,草木的淡淡馨香便送至鼻端,似乎还夹裹着阳光的气息。

    漪乔放下窗帘,靠到车厢内的大引枕上,兀自出神。良久,才若有似无地笑笑。

    外头春-光这样好,她的生命却可能已经走到了尽头。不过能死在如此明媚的日子里,不知道她该不该高兴。

    赤日又攀,正当青冥。

    午时正!

    青霜道长记下最后一爻时,脸色都变了。

    他瞪大眼睛愣了好一会儿,才开始掐指断卦。

    未几,他动作停住。

    墨意这几日瞧着这道士也是个淡定从容的主儿,被皇帝揪着怒斥也能不慌不忙,眼下却惊成这样,难道说……

    “乾卦,乾卦,乾为天卦!”青霜道长突然大声疾呼道。

    墨意的呼吸几乎屏住,急问道:“到底断出什么了?”

    青霜道长压抑着几乎喷薄而上的激动,似乎不信自己断出的结果,面上惊疑不定,又掐指断了一回。

    墨意又耐着性子等了片刻,终于见他再次停下动作,便又一次催问:“到底什么结果?”

    青霜道长双手重重一击,极度兴奋之下,声音都略微发颤:“乾卦乃六十四卦首卦。乾者,谓天,谓太阳,谓君王,其特性即为强健。刚健不曲中正,此则困龙得水之象!困渊之中不得遂心舒展,忽遇大雨,得雷鸣电闪而起,任意飞腾!”

    墨意惊愣道:“你是说……”

    “对,对,对!”青霜道长喜不自胜,在桌前走来走去,兴奋得红光满面,“刚健中正,久处逆境,骤得逆转,禁锢瞬破!困龙得水,困龙得水,王者归!”

    墨意简直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惊骇道:“他难道……”话说一半又觉实在荒谬,不知该作何言辞。

    青霜道长激动难抑,当下就要疾步而出。走了几步,又回头笑道:“公子莫要愣着了,不如随贫道去看看。准与不准,一看就知!”说着又是一抚掌,朗笑道,“待贫道见到那位公子,定要仔细问问他是如何归来的。看是斋醮之故还是那姑娘之故。贫道倒是想揽功到自己身上,但贫道自问,道行还没高到那个份儿上。”

    墨意一脸不可置信,久久不能回神。

    王者归,王者归?

    青霜道长却已是等不及,打了声招呼便喜滋滋地先出了客堂。

    漪乔的马车到了别院门口后,便吩咐牟斌和几名随护的锦衣卫暂且在外头等着。

    她跟儿子说好的晌午就回,但在回宫前,她还想再看看他。

    这半日时间她几乎绕着北京城转了一圈,眼下困倦又疲累,走路都打飘。

    她暗叹自己这身子弱得还真像是个行将就木的人,以往她出去跑一天回来也能活蹦乱跳的。

    被两名婢女一左一右搀扶着回她的厢房的路上,她见来往的婢子厮役们的神色似乎都有些奇怪,尤其看到她的时候,那样子就跟见鬼了似的。

    这帮人天天看着她跟尸体说话都能做到视若无睹,今儿是怎么了?

    漪乔身上再是难受,也察觉到了异常,心中生疑,随便叫住了一个婆子询问。

    那婆子她认得,平日里负责准备她给祐樘擦身的热水。

    那婆子正要行个礼就走,忽然被她叫住,冷不丁吓得一哆嗦,差点扑通跪到地上。

    漪乔见状更奇,不解道:“你这么怕我作甚?”

    那婆子不知想到了什么骇人之事,一时间觳觫不已,抖着嗓子道:“回……回夫人,没……没有怕……怕夫人……”

    漪乔正要说都这样了还说不怕她,就见她突然跪下给她连着叩了三个响头,嘴里念念有词,也不知是在说什么。她一直小声念念叨叨,浑身抖如筛糠,从地上爬起来之后就逃命似的跑了,好像后头真有鬼追着似的。

    漪乔更觉莫名其妙。

    她忍不住想,她还没死呢,就被人当成鬼了?

    到得房门前,漪乔想了想,命那两名婢女止步,在外头候着。

    她抿了抿嘴唇,暗想,她这回一定要蹭他一嘴胭脂才行……不知道这样会不会更好看。

    她推门而入,按了按昏昏沉沉的头,强忍住不适,放轻脚步,缓缓往次间走。

    她扶了一下妆台缓了缓晕眩,绕过屏风,勉力打起精神,正要笑着跟他说她从外头转回来了,一转头却见床上空空如也。

    漪乔浑身一僵,瞬间傻眼了。

    呆立半晌,她瞪大眼睛瞧着那空了的床铺,张着嘴却半天说不出话来。

    她以为自己被日头晒昏头出现幻觉了,揉揉眼,再揉揉眼,结果还是一样。

    她跌跌撞撞地冲上前,惊慌失措地摸索按压床褥,探遍了床上的每个角落,什么都没碰到,这才终于确定床上确实没了人。

    他不见了。

    真的不见了。

    “祐樘,祐樘……”她慌得厉害,颓然跌坐到床上,不断低喃着,嗓音颤抖而沙哑。

    不可能是照儿将他搬走的,照儿没理由匆忙将他运走。

    那他人呢?

    他去哪里了?

    她惶恐四顾时,发现她临走前随手叠放在床边小几上的帕子也不见了。

    这里的人心里都清楚他身份贵比天子,没有人敢乱碰他的遗体,更别说私自抬走。

    那么……

    一个答案似乎呼之欲出。

    漪乔呆怔着,猛然回想起方才众人那蹊跷的反应。

    时间有一瞬的凝固。

    她的心跳倏地开始加快,一下一下,又重又急,如同擂鼓,震得她脑袋发懵。

    她撑着床站起来,呆愣了一下,旋即掉头就往外冲。

    “祐樘,祐樘!”她一面跑一面喊,跑得磕磕绊绊,却不顾一切。

    明明她已经虚弱疲倦得要瘫倒,走路都走不稳,此时此刻却觉得有无穷的力量,可以支撑她一直跑下去,哪怕是寻遍世界的每个角落。

    她疯了一样冲出来,不理会众人惊诧的目光,只是一路跑一路找,声嘶力竭地大声呼喊他。

    她只觉眼眶发烫,鼻子酸涩,有莫名的委屈涌上。

    那种吃尽苦头后,即将苦尽甘来的莫名心酸委屈。

    她一个一个房间找过去,但结果还是一无所获。

    她跑得几乎虚脱,却始终没有看到那个她心心念念的人。

    她开始害怕,害怕是她想岔了,害怕他其实是凭空消失了。虽然这念头十分可笑,但她控制不住自己心里肆虐的恐慌。

    她揪住过往的婢女询问,可她们见她这副急红了眼的样子,先吓掉了一半胆,及至听到她的连声催问,都骇得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语不成句。

    漪乔又急又慌,索性又掉头自己去找。

    这处别院的规模虽然不算很大,但好歹也有四进院落,还外带东西两个跨院,漪乔眼下原本就体弱至极,从前到后跑下来,已经累得几乎瘫倒。

    她靠着廊柱喘息片刻,仔细回想还有哪些地方没有找。她累得几乎站不直身,但只要一想到那个她魂牵梦萦的人,便瞬间感到四肢百骸又灌入了无尽的力量。

    她踉踉跄跄地冲进后院的花园,竭力唤他。她不断左右顾盼,然而除了满目葳蕤花木,什么也没瞧见。

    这里已经是最后能找的地方了,可她找了一半忽然不敢走了,她怕找到尽头还是个空。

    漪乔不知自己如今是怎样的心情。她扶着一株海棠树怔了许久,忽然悲从中来。

    她背靠着树干,眼泪终于决堤而下。

    方才在东郊,那般凄惶之下她都没有落泪,如今却怎样都忍不住。

    她越想越难受,越哭越伤心,很快就泣不成声。

    她哭得下大雨一样,低头抹泪时都哽咽不止。她的左手又还包扎着,只能用右手擦泪。

    此处静极,只能听到她断断续续的抽噎声。

    然而渐渐的,似乎又开始有所不同。

    那变化极轻极微,但仔细听来又能清晰地捕捉到。

    有响动从她身后传来。

    好像是轻缓的脚步声。

    似乎有人正在慢慢向她走来。

    漪乔呼吸一滞,以为自己幻听了,又仔细听了一番。

    的确是有人正朝她走近。

    她的身体僵住,一颗心忽然激跳不止,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凝固起来。

    前所未有的紧张袭遍全身。

    转身不必思考,只需勇气。

    她无声攥起手,蓦然回身,举目望去。

    刹那即永恒。

    仲春的阳光不似孟春时的晻蔼无力,也不似季春时那般沾了孟夏初露端倪的炎炙,而是柔和却不显式微,煦暖却不至尖刻。不偏不倚,中正平和。

    柔煦春晖落满身周这方世界,描画出眼前那道颀长秀拔的身影,描画出记忆中那再熟悉不过的眉眼。

    精致绝伦的五官笼在婆娑光影里,宛若一体,愈显他神骨温润宁谧,仿佛他便是这漫天日光以天地灵秀和正之气淬砺而成的一块稀世美玉。

    他的眼眸被日影映得华光熠熠,却偏偏又漆黑幽邃不见底,仿佛能将日月寰宇尽数包容。他眸光微动,乌亮的瞳仁里便映出眼前的繁茂春景,和姹紫嫣红里的她。

    他的目光里带着她看不懂的复杂,却又彷如暖阳下脉脉流淌的春水,于无声无息里悄然将她包裹。温柔地安抚她的焦虑,治愈她的创伤。

    有微醺的暖风拂煦而来,轻轻掀动他宽大的衣袖,又抚过不远处的绿柳小池,盘绕过他身后的满园芳菲。

    有些风景,连岁月流光都要为之迷醉停驻。

    漪乔感受到微风拂面而过,却想起了另一番话。

    春水初生,春林初盛,春风十里,不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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