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明知道许乐是帝国人,却依然表现出如此激烈的态度。
从议会山来到陆军指挥中心,他站在走廊那头,双手负在身后,身姿挺拨如一堵沉默的墙,拦住所有试图进入走廊的军官,因为在身后的那间办公室里,他的小姑和他的父亲正在进行一场不愿意被任何人听到的谈话。
“你应该很清楚,如果联邦里只剩下一个人不在乎许乐是不是帝国人,那肯定就是我。”
房间内,简水儿摘下运动风衣的浅色帽,对桌后的堂兄平静说道。黑色的秀发像流水般淌过她肩头,眼眸里的明亮像是秋天的湖泊,只不过这片湖泊里蕴着太多复杂的情绪,还有坚持。
刚从总统官邸回来的李在道,看着桌子那边飘落的黑发,不知怎的很自然地想起,当年这个丫头离开费城前往首都,把头发染成那种诡异的紫色之前,仿佛就是今天这个模样,自小便完美青稚动人的脸上,总是布满了甜甜的笑容,跟着自己的步伐在湖畔急促地奔跑,不停脆生生地喊着在道哥,在道哥。
十几年的时间过去,他已经不再是那个中年方才新婚的木讷军事教员,那个像自己女儿般的丫头妹妹也已经变成整个联邦的国民偶像,更关键的是,像所有长大后的女孩儿那般,心思已经离开自己的家,有些令人不舍不惜地投往自己爱人的怀抱。
“就因为他是你的未婚夫?”李在道缓缓收回目光,看着桌上的文件,轻声说道:“不要忘记,许乐是小叔的学生,也是父亲最喜欢的后辈,我对他没有任何私人的意见,但他是帝国人,所有这些关系便不复存在,你和她之间的感情或者是私下的婚约,也必须不复存在。”
“我指的并不是婚约关系。”简水儿向前轻轻踏了一步,沉默片刻后说道:“我不在乎他是帝国人,是因为我自己也有一半帝国人的血统。”
听到这句话,李在道握着电子笔的手指骤然僵硬,他缓缓抬起头来,看着妹妹的脸,寒声问道:“你从哪里听到的这些乱七八糟东西?”
“这是事实,对吧?”简水儿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李在道面无表情看着她,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父亲说过,你母亲应该是帝国前任大师范的女儿,换句话说,你的外祖父是父亲的老师,我不认为这需要加以特别关注。”
“但终究是帝国人。”简水儿倔犟说道。
李在道的手掌重重拍到桌面,电子笔顿时断成三截,严厉训斥道:“不要忘记你姓李!你身体里流着费城李家的血!就算是小叔,也会尊重敬畏他的姓氏,你必须维护这个家族的存续,而不是想着别的事情!”
办公室内死寂一片,过了很长时间,简水儿缓慢地系上运动风衣的钮扣,轻声说道:“我明白了。不过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能猜到他是帝国人?”
这个问题是很多人的问题,李在道揭穿许乐帝国人的身份,直接导致联邦局势骤变,那些冷眼看世戏的大家族老人们,被这次的狂风暴雨打了个措手不及,在事后的反省中,发现大转折中最难以理解的关键点,就在于此。
甚至就连帕布尔总统,宪章局崔聚冬局长,都不明白李在道如何能够在一片虚无之中找到希望,在混沌难明的棋盘上发现如此犀利的下法,只是基于对李在道的尊重甚至是隐隐敬畏,他们没有追问下去。
沉默片刻后,李在道说道:“父亲临终前告诉过我,小叔还活着,我想你应该也知道这件事情。”
简水儿点了点头:“这又能说明什么?”
“小叔一直没有阻止你和许乐在一起,那么这推翻了很多人包括我在内的某个猜测。”李在道平静解释道:“许乐并不是他的私生子。”
“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一点。”简水儿轻轻耸肩。
“但我曾经想过,而且我相信帝国皇帝还有那位公主殿下肯定也是这样想的。”
“这很关键吗?”
“非常关键。”李在道轻轻放下手中半截电子笔,取过一张纸巾仔细地擦拭着手指,说道:“因为和许乐身体内那种力量相结合,可以说明很多事情。”
“那种被称为真气的力量来自帝国,即便是在帝国本土,也只有帝国皇族和大师范府的人能够练成。前任大师范到访联邦,于亿万人中只找到我们两个人的父亲可以练成那种神奇的能力。”
“我没能遗传到这种能力,即便是李封也必须经由医学物理手段,才能激发出这种力量,所以我很难相信,小叔流浪到东林,就在那间简陋的修理铺里,就这么随便地发现了一个适合修练的天才少年。”
“费城李家的血脉能够修练真气,这已经是小概率事件,大概只有亿分之一的机率,小叔又这么凑巧地发现许乐,概率又只有亿分之一。”
李在道看着简水儿,平静说道:“按照数学上的概念,小概率事件有存在的可能性,但两个小概率事件的迭加,极小概率……我们便可以等同于零,也就是说,那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宇宙某个角落里可能有间修理铺,修理铺里可能有个天才学生,但他这么天才肯定有内在的逻辑原因。”
“能够解释许乐能力的答案只有两个,要不然他身上流着我们李家的血液,要不然他就一定是帝国皇族。”
办公室内再次死寂一片,过了很长时间,简水儿难以理解地摇了摇头,蹙着眉尖不可思议问道:“难道……难道你就仅仅凭这些猜想,就认定他是帝国人?”
“猜想这两个字用的好。”
李在道微笑回答道:“我确实是猜的,但最后的事实证明我猜对了。”
“如此说来,等于是我间接揭穿了他的身份,把他送进死亡。”
简水儿神色黯淡,强颜一笑,望着桌后的堂兄低声说道:“在道哥,虽然传言中我那位父亲极其冷血无情,什么都不在乎,但我很想知道,既然他活着,你会不会担心这次他会做出一些什么?”
说完这句话,她将风衣帽遮住容颜,转身离开。
看着那扇紧闭的门,李在道心情极为复杂,知道这大概是妹妹最后一次喊自己在道哥了。对于那位似乎无所不能的恐怖小叔,他自然有所警惕,然而父亲已经离开这个世界,谁敢说有把握战胜费城李家那个不为人知的强人?
关于这整件事情,还有几个重要的环节他一直没有完全想清楚:小叔应该知道许乐是帝国皇族,才会选择停留那颗荒芜的东林矿星上,他的意图究竟是什么?从一些安排中,隐隐能够证明父亲应该也知道某些内情,但他为什么一直不予理会,甚至试图让许乐接班?许乐究竟是帝国怀夫差的亲生儿子,还是那位死于内乱亲王的后代?
片刻后李在道收回目光,从抽屉里取出一根新电子笔,继续自己的工作,所有这些已经不再重要,因为那个年轻人马上就要死了。
……
……
“他是父皇唯一还活着的儿子,我的亲弟弟。”
怀草诗坐在联邦宪章广场边的游客长椅上,眯着眼睛看着前方那座仿古铜雕像和更远一些的那座新雕像。做为声名赫赫的帝国公主,居然有机会深入联邦核心,如此近距离地观看五人小组和李匹夫的雕像,可以想像她内心会生出怎样复杂怪异的情绪,然而此时此刻,她的全部情绪全部放在那个听说被秘密关押的家伙身上。
穿着一身联邦名牌冬衣的大师范,坐在她的身边,看着广场上的雕像与肥鸽,观察着深秋游客们的表情,眼神里写满了激动的感慨,高频率地咕哝着这辈子值了,我要去找席勒幕之类的话语。
伪装成帝国地下抵抗组织普通成员的二人,并不需要跟随木恩与联邦政府进行那些虚情假意的对话,联邦政府相关机构,也非常愿意向这些左天星域的乡下野蛮人,展示一下联邦的光辉历史与美丽风物,当然,地下抵抗组织使团每个成员,现在都处于宪章即时定位状态中,身边不知道隐藏着多少军情部门的便衣。
大师范余光瞥见怀草诗脸上的沉重之色,忽然指着正在落叶间追逐的一对联邦小情侣微笑说道:“从表面上真的看不出来,这些人类的颈后居然都有一块小芯片,看来联邦人真的已经习惯了带着狗链生活,这就如同帝国人已经习惯了在皇族统治下生活,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差别。”
宽大的特色帽檐遮住这个中年男人俊美不似正常人的脸庞,把他的声音也变得有些嗡沉,紧接着他有些窘迫地说道:“那件事情对不起,真的没有想到你们之间的关系,险些酿成大错。”
因为深在联邦首都地带,他们清楚所有角落甚至空气中都弥漫着宪章的光辉,而联邦那台传说无所不能的中央电脑,很明显能够听懂帝国语,所以长椅上的交谈显得格外简单含糊,不过怀草诗明白这个疯子舅舅的歉意所指为何。
当战舰离开旧月基地,将要抵达S1的时候,他就曾经表达过类似的道歉,对于这位胆敢以爱及和平还有文学名义绑架帝国公主殿下,并且试图用春药让她和许乐合体的疯狂大师范来说,如此深重而持久的歉意真是很罕见的情绪,也可以想见那件事情的恐怖性,即便是疯狂的他,也觉得太他妈疯狂了。
帝国皇族和大师范府毫无疑问是宇宙间对八稻真气理解最深的两个地方,远在费城李家之上,所以当许乐被俘至天京星,从帝国皇帝到怀草诗,以及大师范,根本不用思考,便理所当然地认为许乐是纳斯里的私生子。
直到许乐和简水儿的婚讯传来,帝国皇室才愕然发现自己犯了一个最大的错误,大师范窘迫惭愧恐惧于自己曾经试图让一对姐弟发生恋爱关系来让宇宙和平,怀草诗则是惘然于曾经和自己唯一的亲弟弟擦肩而过却仿佛要就此错过。
巍峨壮观的议会山中走出黑压压一群人,顺着石阶向下走来,帝国地下抵抗组织使团结束了对议会山的参访,双方交换着彼此的意见,木恩先生和成员们盛情称赞联邦接待方的热情,同时表示今天受到了深刻的民主自由气息薰陶,日后一定要将如此完备的民选制度在左天星域推展开来。
怀草诗二人从长椅上站起,向着石阶方向走去,隔着人群,她注意到木恩很隐晦地点了点头,猜到联邦方面答应了那个请求,眼睛缓缓眯了起来,默然想道总算是有了那么一点可能性。
……
……
车队驶入戒备森严的西山大院,特意没有穿皮大衣的木恩先生神情凝重地走入那幢独立建筑之中,身后跟着几位随行人员。
这是计划外的一次行程安排,联邦政府拒绝多次,但木恩坚称许乐上校虽然已经被证实是每个毛孔都流着肮脏血的帝国皇族,但他们之间毕竟曾经有过一段坚不可摧的战斗友情,希望联邦政府尊重左天星域男人的坚持。
争执到最后险些陷入死局,木恩忽然降低了要求,说就算不能前去监狱探视许乐,也要允许自己去探访一下邹郁小姐,毕竟根据左天星域的传统及善良习俗,向故人遗孀表达哀悼,是神圣而不可侵犯的权利。
必须要说,对帝国了解甚少的联邦政府相关机构,面对着木恩不离于口的左天星域坚持,传统,习俗之类的词语,确实没有什么好办法。
二楼房间内。
邹郁皱眉看着面前的三个帝国人,非常疑惑不解,为什么对方坚持要来探视自己,许乐的遗孀?那个家伙还没死,最关键在于,自己什么时候又成了这位木恩先生口中,许乐在天京星惨烈逃亡途中念念不忘的爱人以及……孩子他妈?
“请坐。”
她礼貌地招呼众人坐下,事实上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活着的帝国人,情绪难免有些异样,也不知道应该用什么样的饮品来招待对方。
木恩先生神情复杂地看了怀草诗一眼,就连他都不明白此行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邹郁敏锐地察觉到,原来那个极不起眼的瘦削青年男子,居然地位远在木恩之上,只是这位木恩先生是使团团长,那这个瘦削的青年男子是谁,还有那个戴着帽子的中年男人,为什么会如此没有礼貌,未经主人允许便到处乱翻自己的藏书?
书架旁的大师范转过身来,摘下帽子望着邹郁微笑鞠躬行礼,然后对怀草诗用嘴形说了一句无声的话。
“这位美丽的姑娘居然不比你流落在费城的妹妹长的差,看来我们的太子殿下真的是艳福不浅。”
怀草诗看懂了大师范的这句话,面无表情地伸进怀里,取出几张纸条,极隐蔽地放到邹郁的面前。
被那个帝国中年男子俊美容颜震撼无语的邹郁,下意识低头望去,紧接着便被上面写着的几行联邦文字震撼地险些叫出声来。
三张纸上写着三行简单的字。
“我叫怀草诗。”
“许乐是我的亲弟弟。”
“你可以把我的身份告诉联邦政府,如果不,那么你可以帮助我。”
……
……
(以前有次接受某报女记者采访,那位姑娘说你喜欢在书里面埋彩蛋,能说几个有趣些的吗?那时候庆余年已经写完很久,我只记得曾经埋过,却忘了具体的位置,很遗憾。
间客里也有很多,写完之后我争取全部挖出来展览展览,怀草诗和许乐的关系绝对算是一个,第四卷星光流年第四十章前后,裸腿有爱的大师范把他们关在密室中下春药,然后许乐提到席勒的八部曲……
现在回头看密室里的情节,应该更有趣些,当时有很多朋友说推倒神马的,其实回忆一下八部曲的情节,就有可能想到密室里那对男女的关系,所以绝对不能推,不然会出大乱子。
晚安,又开始困了,左眼下面老跳,万恶的生物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