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问大师近来可有湖州来的吴姓丝商来寺内进香?”
皇华寺里有大片僧房,以供远道而来的香客下榻,有时收容无家可归的信众。
眼见他相问,副寺如实道:“确有,这位吴檀越可谓多遭劫难,这几年经营赔了不少钱,数日前本要往福州贩丝,路经此地,结果丝货又烧火厄。因没有容身之处,故而借本院僧房下榻数日。”
“哦,这位吴檀越还住在寺中吗?”
“听说还要盘桓两日,等一位好友一起返回湖州。怎么你与这位吴檀越有旧吗?”
何止有旧啊。
章越点了点头笑道:“吾二兄与他有旧。听闻此事心底十分难过,本待拜访还是作罢,相见争不如不见。”
“也是,相见争不如不见这一句实好。”
等副寺离去后,保正询问道:“三郎你询这吴丝商作什么?衙门都判了,难道你还要去人家那把钱讨回来吗?不要再生事了,否则赵押司那又有口实对付你们了。”
章越闻言点了点头道:“多谢保正提点。是了,咱家店里有似有个二十多岁,右脸上有个铜钱大胎记的伙计,保正可有印象?”
此人正是章越在梦中见得的,记得是自家伙计,却不知叫什么名字。
保正笑道:“这不是住平埠洲的乔三吗?记得记得,当年其父母生他时,欲不举,后来是你爷爷见了可怜,拿了一千钱接济,这才让他活下来。后来他成丁没有生计,也是你家大郎作善事顾养他作伙计,在店里安著。”
章越恍然,心想还有这情分。
保正道:“是了,正巧出事那晚就乔三在。”
章越起身道:“保正我出门一趟。”
“你兄长出门前不是叮嘱你好生在家读书,将来再给找个学究?你整日往外跑作什么?”
章越叹道:“咱家这处境,哪还能再请得起学究教我读书。我想出门转一转,看看能找什么活计?”
曹保正闻言一愕,随即点点头道:“明事理多了。你多与大哥一并分担着些,眼前这坎迟早是会过去的。有这志气,我也是替你欢喜啊!”
章越笑了笑,保正还是不明白自己。
他做人倒有一条原则,平日得罪我没啥的,但受过我恩惠的还敢这般,用尽一切办法也要搞死你。
当即章越出门,然后过了水南桥进城,先依保正指点去乔三家一趟。
走到乔三家时,章越知其家光景不好,但还是没料到到这个地步。他的妻儿饿得依在门边走不动路,从她的口中得知乔三家早已断炊,昨日乔三好容易借来些钱去街上买吃食,结果到今天也没回来。
章越知此事必有蹊跷,拿了些钱给乔三妻儿买些东西吃,然后在她们的千恩万谢中,匆忙赶往昨日与彭经义见面茶坊里拿到了卷宗。
“五月癸巳辰初,丝商吴平与伙计周二,脚夫张麻,张余兄弟,陈当,从北门进城。经过城门官徐有丁勘验,共计六担生丝,实征过税五百一十二钱,入城后吴平与伙计周二郭五下榻甲字间,其余三名脚夫则住通铺。”
章越看到这里,略停了停,宋朝过税千钱征二十。这五百一十二钱,也就是说六担生丝值两百多贯是这么算出来的。
“夜客栈南面厨灶突然起火,吴平与伙计仅走脱,随身之物与六担湖丝尽遭火厄。”
卷宗很简单,似没有什么可疑的。
彭经义道:“看完了吧,好叫你死心吧。”
章越屈指反复地轻敲着茶桌,斩钉截铁地道:“不,翻案的关键还得落在乔三身上。”
“啥?”
不等彭经义明白过来,章越已道:“此案我已成竹在胸了。”
彭经义哈哈大笑,随即道:“我与你同窗这些年,没看出兄弟你还又这本事,昨晚上我是翻过来倒过去也没看明白。”
章越哪听不出彭经义说得是反话道:“只要找到乔三自可水落石出。但等吴丝商一走,那就悔之晚矣。”
彭经义一副帮人帮到底样子道:“也罢,不帮你一次你就不死心,那我就求二叔,帮你找到乔三。”
当即彭经义带章越不是去衙门,而是县里的市集。
市集之中关扑成风,但官府却是不禁。
朝廷律法只许元旦,冬至,寒食这三大年节,天下放关扑三日,但平日不许。然而此市集公然关扑,还建于县里最繁华之处,明眼人可知一二。
章越来到市中,但见街道两侧都搭建着浮棚,百姓则东一堆,西一堆的聚在摊前。
章越仔细一看所博之物油衣服,茶酒,瓷器都有,甚至还有孩童的玩具,果糖等等,甚至还有卖鱼卖菜,反正百物可博就是。
彭经义,章越来至扑卖市里一间官酒坊。
酒望子挑在檐前,挑开芦帘,但见酒坊里人声鼎沸。
壁厢左右数名忙着切肉蒸饭,半埋在地的大酒缸前,一人正忙着筛酒倒碗。
章越知道官酒坊里的伙计,都是长名衙前充任。这些长名衙前都是一二等户充任好人家的子弟。他们应役为官府经营的官酒坊有盈余都归官府,若有赔钱则必须自己掏腰包填补。
至于酒桌上聚得好一大伙人斗酒博戏,数名下等妓女在旁打酒坐。
章越记得王安石变法放青苗钱时。地方官府看准这一点,诱使老百姓在给散青苗钱之际去官府经营酒楼关扑。不少百姓因此将青苗钱输得徒手而归,还背上了官府债务。此并非强买强卖,但从古至今有钱人的钱总是最难赚的,反而没钱人的钱却好赚。
彭经义让章越在外等候,自己进入里间,里首大桌上放着都是大把的铜钱,散碎的银笏,两名书手一人正在清点,另一人正在拿笔记账。
彭经义知道每旬这个时候,自己二叔都来这扑卖市旁这民居查帐,坐地分金。
“二叔!”彭经义称呼了一声。
浦城县尉彭成道:“你带什么人来这里?”
“二叔,是我同窗章三郎。他托我来求二叔你寻他家一个叫乔三的伙计。这忙要不要帮?”
彭成转过身道:“你都领他到这来了,还说这作甚?”
彭经义道:“侄儿想此事牵涉到赵押司,二叔不与他一贯不和?”
彭成道:“二叔与赵押司的事你也敢掺合?”
彭经义垂头道:“章三郎许诺若追回的钱,拿一半孝敬,此举对二叔你是举手之劳,平白赚这百贯钱不美吗?”
彭成喝了口酒反问:“几贯钱罢了。”
彭经义道:“二叔的意思是?”
彭成摇了摇头道:“你有最要紧一条没说。”
“二叔,侄儿愚钝。”
彭成冷笑道:“这章越是你同窗好友,帮朋友不应当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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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经义…
彭成道:“我常与你说,做人不可攀缘,却要惜缘。赵押司要结亲章家就是攀缘,面上无论说得再好,都是存了个以小博大的心思在里面。”
“但章三郎不同,该帮一定要帮,这就是惜缘。退一步说人家落难的时候,咱们出手,一来在外人看来咱们仗义,二来雪中送炭总比锦上添花强吧。若是章二郎将来得志了,那时候章二郎看不上你,但章三郎却一定记得你。”
彭经义闻言连连点头道:“二叔这么说,还是看重章二郎。真不知他连逃婚都干得出的人,有什么好值得看重的。”
彭成把须道:“你懂什么?二叔我是相信陈令君看人的眼光。再说以往这章二郎恃才傲物太过,我哪能放低身段。”
“前些日子赵押司派心腹往福州明察暗访,至今了无音讯。章三郎说得有道理,我是章二郎,绝不会在这时候去福州,要去就去汴京投陈令君。赵押司就算再手眼通天又能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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