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赐宴是一早便已通知了上林苑丞的。御用的食料,亦早就送到。鼎烹的美食,非咨嗟可办,大致只是将御厨中已炮制停当的食物送了来,临时加温而已。因此,一声吩咐,立即便可开宴。
虽是太后做主人,席次仍按尊卑之序,太后居中,西向的是皇后,东向的是昭君。进膳本来应该奏乐,太后特命撤去,同时关照将席位移拢,为的是谈话方便。
依照礼节,敬酒上寿甫一举。太后便即说道:“不必行那些繁文褥节,咱们娘儿俩相聚的日子不多了!该好好说些话。免得等分了手,想起这句话未说,那句话忘了交代,牵肠挂肚的。更觉难受。”
“是!”皇后感叹着:“在一起不觉得什么,一说声要走了,心里怪不自在的!”
太后、皇后的话,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在昭君总觉得是可感的,因而也因此增加了心头的负担,又一次想到,如果悄然从雁门关回来,不知会引起多少人的闲话。
“咱们先说正经吧!昭君!”
“臣女在。”昭君敛手相答。
“想来,你总有放不下心的事,何妨跟我说说。”
“对了!”皇后接口鼓励着:“你有什么求皇太后的事,趁这会儿说,皇太后无有不许你的。”
昭君考虑了好一会,决定接受太后的好意“臣女别无所求。”她说:“只请皇太后垂念掖庭无数良家女子,埋没青春,日夕以泪洗面。”
皇太后倏然动容“皇后,”她很郑重地说:“你好生记住,跟皇上提一提,就说我说的,早下恩命,将掖庭女子多放些出去。”
“是!”“还有呐?”太后问说:“你尽管说,只要办得到的,我无不依你。”
“臣女别无所求了。”
“听说你有几个结义的姊妹?”
“是的。一共四个,一个不在了。”
“啊!”太后记起赵美暴毙的事,却不愿多说,再问:“还有两个呢?”
还有两个叫林采、韩文!昭君话都快要出口了,突然省悟,太后如果要加恩这两个人或者传懿旨召见,韩文的踪迹说不定就会泄露,势必反引起轩然大波。这便怎么处?
急切之间,想不出闪烁避之方。而像这样的垂问,应该毫无难答的道理。如果犹豫不答,立刻就会引起太后的怀疑,后果十分严重。
因此,她还是硬着头皮,据实回答:“一个叫林采,一个叫韩文。”
“呃!”太后问皇后说道:“你派人去看一看,倘或这两个人,人才不见得出色,不如就放了出去!”
“是!”“还有呐?”太后又问。
“已两蒙恩典。”昭君答说:“再不敢滥叨慈恩。”
“也罢!好在还有几天,你想起来再告诉我。”
“是!皇太后恩宠格外,昭君粉身难报。”
“再别说报答不报答的话!”太后忽然叹口气:“是你命薄,又何尝不是我的福薄!”
昭君大吃一惊,急急问说:“皇太后何出此言?”
“如果我的福气好,应该生你这么一个女儿。”
这话,即令不是出于本心,亦足以使昭君感动得热泪双流,几乎呜咽出声。
皇太后一回宫便下了一道懿旨,赐王襄夫妇绮罗、珍玩、滋补养老的药物,而且特派掖庭令伴送王襄夫妇至上林苑暂住,以便与昭君叙亲子之情。
这是逾分的恩宠。王襄夫妇的感激之情,图报之念,盖没了爱女所将远离,永难再见的悲伤。尤其是老母的转变,使得昭君惊异不止。
“我也认命了,老太后这么抬举我,逼得我们只好舍了亲生女儿。”王夫人这样对林采说:“我当然很难过,不过不知道怎么,只要一想起太后的恩典,我心里的想法就变过了,唯恐我家昭君出了什么差错。失了父母的面子!所以如今我只是劝昭君,事到如今,唯有往宽处去想。林姑娘,照你看,我家昭君是不是一直觉得委屈?”
“委屈之心是难免的。不过昭君妹妹,最识大体,伯母放心好了!”
连林采都不能不这么说了,昭君愈觉双肩沉重,几乎夜不成眠。辗转反侧,思前想后,终于下了决心。
她悄悄起身,推着林采的身子喊:“大姊,大姊!”
林采倏地惊醒,映着月色,看昭君的脸上,有着一种出奇肃穆的神色,心里才安稳下来。
“大姊,我想通了。”她说:“我还是应该照我的初衷去行事。”
“初衷?”林采实在不敢确定她这两个字的涵义。“二妹,我不知道你的所谓初衷,是指哪个时候而言?”
“大姊,这话问得好。”昭君微仰着脸一面想,一面说:“在家乡初奉恩命时,说实话,当然希望能出人头地。但后来了解了和番一事,关系边险宁静,百姓平安,我就宁愿自己受苦,只求两国无事了!”
“原来你的初衷是指这件事!”林采不信地问:“那么,二妹,你不是又改了主意,要推翻陈将军整个计划吧?”
“不是我要推翻他的计划,只是他的计划可以用不着了!”
“此话怎么讲?”
“我遵懿旨。”昭君开始有些激动了:“事情很明显地摆在那里。如果我悄悄自雁门去而复返,何可为人?”
“这,二妹你过虑了,说闲话的人,或许不免。但何能理得他们那许多?”
“不!为人立身处世,总要站得住脚。我如果不出塞,便无立足之地。大姊,你想,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何能为人?”
这说得太严重了!林采骇然。“二妹!”她说:“你何苦这样子苛责自己?”
“决不是苛责。大姊,你听我说给你听——”
昭君以为许了太后,一心为国,要做到和番的一个“和”字。其实根本就不打算这么做。口是心非,不但不忠,甚至还犯了欺罔的大罪。
其次,仰体亲心为孝。如今连一向舍不得骨肉分离的老母,都期望看她能善以自处,上报慈恩。倘如去而复返,有失双亲本心,何能谓之为孝?而且这一回来,必是饱受讥讽,辱及父母。父母又觉得对不起太后的恩赐,中怀耿耿,寝食难安。不孝之罪,何可轻逭?
至于此去,如照陈汤的计划,眼前或可无事。但呼韩邪内心不服,一有机会,便图报复,倒楣的是百姓。倘或陈汤的计划,不能顺利达成,势必引起争战。呼韩邪大举入侵,兵连祸结,害惨了百姓,自然是不仁。
“二妹,”林采喘着气说:“你不必往下说了,不义,自然是觉得自己不能出塞,让三妹代替,有悖姊妹的情义?”
“是的!”昭君答说:“我还有一个关于三妹——”
她没有再说下去,却望着月光,怡悦地笑了。这使得林采大惑不解。“二妹,”她忍不住问:“你笑什么?”
“暂时不告诉你,将来你就会知道,实在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好!我就不问。”林采此时关心的是昭君,不是韩文:“二妹。你是这么个想法,我不能说你不对,不过,还有一个人,你也应该想到。”
“皇上?”
“是!你对皇上应该有交代啊?”
“那可是没有法子的事。我不能陷君于不义!”
“照这样说,竟是连皇上亦对得起了?”林采茫然地说:“二妹,我自己觉得我平时度人料事,大致也都还差不到哪里去。如今听你所说,竟是我一句都想不到的。可是细想你的话,却又无一句驳得倒。这是什么道理呢?”
“大姊,我说实话。这些想法,来之不易,好几天晚上通宵不能合眼,痛苦异常。为了解除痛苦,逼得我要自己想法子。苦苦思索,终于想出这番道理。如今,我是心安理得!”
“二妹,”林采很吃力地问道:“你是说,仍旧要出塞,以宁胡长公主的身份,去做呼韩邪的阏氏?”
这有点明知故问。而昭君仍是正正经经答一声:“是的!”
“那么,一切计划都要改变了?”
“也不必变多少。”昭君答说:“到了雁门,我跟陈将军说实话,请他仍旧带着三妹回来。”
“这,”林采仍摇头:“二妹,你把这件事看得太容易了!
陈将军是奉旨行事,怎能听你的话?”
这一说昭君愣住了。望一望月光,又低头想了好半天。抬起头来时,眼中充满了平静与自信。
“大姊,我有个绝妙的办法。不过一时还不能告诉你。”
“也罢!我就不问,我只看着好了。”
“对了,大姊,”昭君很兴奋地说:“你不但会亲眼得见,而且,我还得请你在旁边帮忙。大姊,你送我到雁门好不好?”
“怎么不好?太好了!”林采又说:“其实,我送你出塞亦无妨。大漠落日,风光绝异,能开开眼界,亦是人生难得的际遇。”
“算了,算了!大姊,你别想得那么美,你只送我到雁门,然后,你伴着三妹,让陈将军护送你们回来。”
“这么安排,就像游览一样,谁也不愿意放弃这种机会。不过,”林采紧皱着眉说:“雁门一别,只怕我们姊妹之间,都会哭得不知道怎么才能各自上路。”
这是预支了离愁,不说还好。一说,触及了昭君的痛处,顿时心乱如麻,觉得浑身虚脱似地,不由得就倒在林采怀中。
“怎么了?”林采惊呼着。但话一出口,立即发觉是自己说了一句大错特错的话。懊悔加上歉疚,不由得着急地说:“二妹,二妹,我是瞎说。人生没有不散的筵席,凡事没有过不去的。我说的是废话,你莫当真!”
昭君了解她的心境,但更了解自己的心境,而感想是恐惧,深以自己在紧要关头不能克制感情为忧。不过她并不服气,自觉是经得起感情的考验的。
为了证明她自己具此力量,不顾一切地仰身坐正,由于动作太骤然,抬头时,将林采的下颏,狠狠地碰了一下,令人痛不可当。但林采能够忍受,甚至忘了痛苦,因为昭君的神态,消释了她的不安。
“大姊,人孰无情,不过要看得开!”昭君沉静地说:“我是看得开的。”
“是的,是的!”林采急忙答说:“连老伯母都看开了,难道你还看不开?”
昭君笑笑不答,尽力收拾杂念,只从理智上去考虑怎样才能善尽自己的责任。
“大姊,”她想停当了说:“明天我要进宫去见太后。”
“喔!”林采很谨慎地问:“是跟太后去辞行?”
“辞行是表面文章,我有话跟太后面奏。”昭君答说:“还有一件事,我要去求太后,准你伴我到雁门。”那又何用面奏太后?要一个掖庭女子作为女伴,是一件太小太小的小事。林采心知昭君必另有目的。不过,她不肯说,自己亦不宜多问。
只点点头说:“好的!我待命就是。”